
诗人就坐在我的书桌对面,我把他想象成一位单薄的少年,窗户在他的肩后敞亮着,面目一片模糊。透过文字,我只能看到这些,他或许从远道而来,或许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房间。
我们只能通过文字相连,通过一种有节奏、有韵律的文字——诗歌,才会有这次虚拟的聚会。
诗人既要面对生活,又要面对写作,而没有一种文体像诗歌那样,让她的写作者感到自大。诗歌被想象为宗教的替代品,或是文化预言,写作者似乎也感到有一种神谕般的启示,支撑着他,令他着魔。这种神启容不得你半点的批评,否则,你就和它错过了。这种迷狂的写作体验,是中世纪的写作方式,它已与时代一起一去不返,虽然海子称之为“伟大的幻象”,但生活的车轮轻而易举地辗碎了他和他的幻象宫殿。
诗歌要对生活采取合作态度,这是有些人爱说的话,想想也没错,但他们要求诗人必须在诗中呈现他的生活场景,比如商场、证券行、立交桥,否则,他就是一个不关心现实的人。类似的逻辑还有另一种说法:诗歌应被广大的读者看懂,这就要求诗歌有种线性的表达力,叙述流畅。用艾略特的话说,上述两种说法属于一个“从不思考的”诗人,或是另一种的急功近利。因为让读者被动地接受作品,就是在读者的阅读中预设了一个内在的目的,他们读它,就是为了发现那个目的。这是一种在驴子眼前吊胡萝卜式的典型。诺斯洛普·弗莱说:“现代主义的感觉与浪漫主义的一大差别,就是对连贯性不再持赞扬的态度。”现代艺术家与他的观众实际上是一种直接的、个人的交流关系:读者被逼进了一种创造行为,他是主动的,要把破碎的断片拼贴在一起。简言之,作者把球给了读者,他的艺术取决于对方把它接住。失去神启的现代诗人不再宣讲独白,而是与读者交流一种语言的巧智和反讽,或许奥登最能给我们以创作即游戏的感觉,瓦雷里也差不多,他说诗歌好比下棋,是有一套人为规则的游戏,所谓“灵感”,乃是读者、而非作者的一种心态。
借了这么多“外债”,只是为了表达诗艺这个主题,当然,我也可以借“国债”。诗歌无论中外,速度和律度都是诗中最基本的成分,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与非诗、或是好诗与坏诗的区别,只是读者甚至写作者对此“习而不察”而已。先说速度,我们借用陈世骧先生的研究成果, 来举两首唐诗,首先是孟浩然的《春晓》: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再一首是刘长卿的《茱萸湾北答崔戴华问》:
荒凉野店绝
迢递人烟远
苍苍古木中
多是隋家苑
读这两首诗,可以立刻感到音节的效果极其不同。《春晓》读来明快紧凑,《答问》则像是闲散自由。其实差异就在于律度的不同,第一首诗句尾的“晓”、“鸟”、“少”都入韵,而后一首的“绝”、“远”、“苑”就不那么整齐。汉语韵文以一韵脚为一单位,韵脚多,单位就短,节奏自然就明快起来,反之,则缓慢从容。不信,我们将第二首的“绝”字换为“晚”:
荒凉野店晚
迢递人烟远
苍苍古木中
多是隋家苑
这样读起来就紧快多了,但远不如未改前的意味。《春晓》是春梦乍醒,回想夜来刹那间的顿悟,诗调自然需要明快;《答问》是荒村野宿,悠然怀古,地远时长,诗调自然要蕴蓄舒缓。可见速度与律度直接影响着诗歌的内容、意境和情趣。诗歌是时间的艺术。
现代汉诗中的律度,已不再像古诗那样外在化,但任何一位诗人都能在创作中体味到那种语气和节奏的微妙。至于如何在现代汉诗中总结出技艺的规律,这是诗论家们应该做的事情,而不再是用大而无当的话喋喋不休。
冯友兰曾说过一个奇怪的算式,他说,如果世界的本质是一个0,那么“领悟”就是一个负数,“技艺”就是正数;在你遇到负数之前,你应该先是个正数。
以上只是我和诗人的一场讨论,他没有说话,只呈现着他早熟的诗文集,内秀,伤感,对过去纠缠不休。这时有风吹来,诗集的书页不停地扇动,宛如一只鸽子。它的生成,就是为了离去。
(录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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