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松古柏,微雨清泉。
薄暮消雾,残云燃天。
时有旧友,饮酒卧轩。
山居其味,但我知怜。
愿归心于古朴,欲倾心于自然。
方知晓尘世割肉,俗欲烧心。
北宋元祐元年,保守派得势,介甫文公变法终败。
无数维新志士浪荡入狱,惨不堪言。
谢正才俊,十年寒窗皆辛苦,一朝得志宦海游。所谓时也命也,官场混迹,最紧要的莫过于站对阵营。
谢正一腔热血,丹心报国,自然成为变法派,也未逃过牢狱之苦。
狱中生活艰苦,受尽折磨。顽固派极力打压,多施黑手;先前仇家怨户,也正得报复之机。狱卒买通者,十之八九。暗施小刑,断水缺粮,是为寻常。奈何如肉在砧板,无处遁逃。
然谢正依旧初心不改,手不释卷。每日书函经史,散家子集,均在脑中酝酿,手书成文。常怀为民之心,足乐矣,未觉处境之困苦、生活之多艰。
一日,谢正诵书至深夜。忽有一狱卒悄然而至,隐约道:“谢公,谢公回头… …”
声音缥缈,如细丝一般飘进耳朵。
谢正回头,狱卒将一个纸团投进牢房之中,转身,便轻盈离去了。
谢正疑惑,展开纸条,上书两句诗:子时当观土,明月自照之。
谢正反复琢磨。一来,狱卒脸面生疏,从未见过。这到底是何居心。一来,这诗句中暗藏玄机。
诗本是谢正所写。当日遭酷刑凌虐,后被拖回牢房。平趴在地,痛得无法翻身。五官皆埋于泥土。谢正拼命抬头,望见一轮明月照进窗来。皎洁的月光均匀撒在身上。谢正开口,道出两句诗:埋身敢观土,明月仍照之。
怪便怪在此。吟诵此句,有感而发,旁无他人,怎会被人知晓。
况改句中指明时间为子时。此时观土,明月自会照来。细细咀嚼,颇有深意。
谢正心中思索一番:想我谢某一生刚正不阿,顶天立地。上对得住众神,下尽孝过父母,况此等处境,还有何惧。
只手把起书卷,专心攻读。
子时将至,谢正便将地上所铺草席系数卷起,堆于房角。
子夜前最后一班巡视已过,谢正斜倚破垣,目光如炬。
明月皎皎,透过铁窗投射进来。潮湿发霉的地面上,冒起一个土丘。土丘越鼓越高,顶部裂开个口子,钻出个脑袋来。
谢正呼出一口气。
早些时候狱卒来过之后,谢正早已考虑再三。诗中意思明显为劫狱,而逃狱是为叛国。可如今身陷囹圄,何谈报国。心中自是明白,如此下去,这一生兴许就惨死狱中。既已如此,何不借此机会,隐居避世,远离“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的生活,专心学术,将希望寄予著作,给后人些经验方显价值所在。
二话没讲,悄悄布置好牢房。跟着狱卒由地道逃出。临行前,双膝跪地,口中呢喃道:“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一路隧道都已打通,圆润细致,可见救人者费了一番功夫。
狱卒秉烛在前,谢正紧随其后。不一会儿,月光乍现,二人出了洞口。
谢正舒展腰肢,口鼻之中皆是青草与自然的味道,野鸟夜虫低鸣浅唱。江垂平野,月涌星沉,茫茫夜幕之下,谢正忍不住涕泗横流。
狱卒已备好快马,催促道:“谢公请起行。”
谢正愁曰:“我乃一介书生,若是发现我遁逃,追将上来,我必被掳回,怎生是好;再者,若是我一走了之,兄台必有后患,若是遭了什么不测,叫我有何脸面苟活。”
狱卒嗤笑,“谢公实为多虑了。一者,既敢为之,必备好后路。二者,若非要寻个能比肩此马之物,莫非天上青龙。”说完哈哈大笑。
谢正拱手,深深鞠躬,再不知说些什么,只道一句:“大恩不言谢,就此别罢。”翻身上马。
“此马自会将公带至栖身处。”吹了一声口哨,马儿应声而动,踏尘而去。
谢正只觉飞起一般,重心随着马的身体迅疾而前。道旁的景物迷乱而过,黑乎乎的混成一团墨迹。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只得用手死死把住缰绳,低下头去。
谢正觉个把时辰过去,身体渐渐适应速度,小心挺直腰杆。
风疾驰而过,吹起寒意。谢正不觉打个喷嚏,忽觉有东西在敲打小腿。低头一瞧,马鞍两侧各系一个包袱。
伸手摸左边包袱,柔软暖和。拽出来,是一件披风。锦缎织就,做工精巧。展好,迎着风披在身上,不久便暖和过来。
再行数十里,颠簸感也不觉了。腹中反而空虚,索性伸手摸进右边的口袋,果有软香糕饼数块。
想起狱卒如此周到安排,谢正心中感激无比。
路随山转,马渐渐放松下来,越行越缓。天空露白,身边的景色鲜亮有致。
谢正于马背上极目远眺。青山翠露,滟滟鳞波。秋风飒飒,流霜微冷。裹紧身上衣,心怀一阵舒畅。
头顶之上,魂随翥鸟,江云变霞。谢正随着欢腾的马儿,向着一片深山茂林,逍遥而去。
蹄印洗纤尘,客路归山林。江天从此阔,尘世无相寻。
天大亮,秋阳透着黄叶撒播金光。
马儿在一处民居前停下脚步,偃仰嘶鸣。谢正笨拙下马,立于柴门扉户。正欲敲门,马儿径直推门走进。
谢正一乐,也跟随其后。
小院方正,柴灶俱齐;青瓦屋檐,四兽压阵;垣墙周庭,藩篱护绕。
整个布置甚是合心意。
推门无声,门轴上新擦的菜油还未干。室内青萝藤椅,实木小轩,典雅古朴。有两叶书柜,经史子集,甲胄竹简,历朝历代著作应有尽有,罗列有致。
侧卧主卧均有,青花布帘。榻上有紫砂一套,酒盅数个。
整个室内纤尘不染,犹似书中仙所。
谢正每看到一处,便觉有一处惊喜。心中的欢愉难以言表。就立在中庭,不知该坐在何处、干些什么。目光来回扫着周围梦幻般的陈设,身体惶恐地抖动起来。
做梦一般,谢正便在这小居室内,开始了自己内心最深处,最向往的避世生活。
日子过得悠然而舒心。
白日里,日过三竿谢正才睡起。缓缓起床,披衣。清茶润喉,泉水洗脸。坐于藤椅之上,取三五书籍,轮番品读。粗茶淡饭,却异常清气。
入夜时,挑灯夜读久不愿睡下。门户不闭,窃听林中鸟兽夜吟。无人打扰,若有时读至困意,倒头便睡。再无牵肠挂肚之事,好不悠哉。
倒是不能忘记劳作。秧苗,播种,水肥,收获,自给自足,乐在其中。
时而想起旧友与妻儿,深夜独自落泪。
一日,谢正在窗前读书。忽有一人来访。久无客至,谢正倒也欣喜。忙出门迎接。
来人骑一匹高头大马,将一封锦书从布搭子内取出。
朗声道:“可是谢公?有书信至。”
谢正一边应着一边伸出双手接信。小心揣在怀中,也并未急于打开。唤信差进到内屋,备下酒菜与之同饮。相谈甚欢,知晓外面世事更迭,民不聊生。也便对这山居生活更觉舒适。
席间,书信一封。托信差带给旧友。
送走信差,谢正心情大快。将怀中书信打开,缓缓读之,字字珍重。
来信者正是搭救的狱卒。信中详叙了谢正被救出后朝廷一系列的变化。且明确妻儿已知谢正隐居,只是现如今仍被朝廷盯住,藏身之所还不便告知,叫他耐心在此,静候佳音。
至此,谢正完全放心。终日耕读,潜心钻研学术。神仙一般活于这山水之间。
刻石记事,一年已过。
这一日深夜,谢正仍精神矍铄,正欲再读一刻。
忽听得门外有络绎车马声。谢正不多思,推门而出。
“正德兄近来安否?速来看是谁到此。”
谢正听到此称呼,抬起头。一下子怔住,木鸡一般站在院中。
一年前,谢正托信差所带之信,正是要交于此人。此人与谢正亲若兄弟。黄发之时,便同室而居,道业为同一先生所授。科举之时,未得高中,便从商贾。彼时谢正落狱,便多次托人带去酒肉。后入大狱,方才断了往来。谢正书信本未抱何念,自当是冒险,碰碰运气。谁知今日竟能前来相见,实属意外。
二人抱头痛哭。半晌,友人道:“光是我二人叙旧,竟忘了大事。”
遥指后方的车马,“嫂嫂侄儿请出。”
帘幕掀开,谢正顿觉天昏地暗,几欲昏倒:妻子一手牵子,一手扶车框,小心地从马车中走出。
谢正泪如泉涌。
一夜促膝而谈,夫妻之情,兄弟之义,道不尽说不完。
回顾往来生活,谢正泣不成声,狱中一滴也未流下的泪水,在此刻仿佛山洪决堤。
故友三日而别。谢正与妻儿就此美满,安稳定居山中。
群山庇护下,绿水滋润中,世间的福报似乎都被谢正尝尽,终日欢笑,合不上嘴巴。
“大人,犯人不动了。”公堂之上,狱卒停下手中刑杖。
“尚活否?”
“已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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