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每一个成年人心中都珍藏有一件或几件年幼时心爱的事物或记忆深刻的事件,与其他美好记忆相比,它总是那么的与众不同?一个玩具,一只小动物,或是一段把自己丢失的传奇经历。它代表着自己的过往,让我们回忆起当初的自己是那么的天真无邪,那么的懵懂无知,而现在的自己,是从那里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似乎拥有了很多,似乎明白了很多,但是,也失去了许多那么容易得到的快乐。这些快乐,像安置在自我记忆之路上的一个显赫的路标,当我们回忆往事的时候,总是一眼就能看到它,而在看到它的那一瞬间,那些亲切、熟悉的场景就又徐徐聚拢过来,萦绕着你,一幕幕的展现给你,把你拉入那思维深处暗藏的、那波涛起伏的情境之中……
在我心中难忘的是一只蟋蟀。
在北方大部分地方,都把这种善斗的小虫叫蛐蛐儿。到了暑假中后期,在胡同口的砖垛里总是能传出‘嘟嘟’的叫声。我单是从这叫声中,就可以判断这是一只怎样的蛐蛐儿:脆而振响发出‘达达’声音的是‘棺材板’;拉着‘呼噜呼噜’慢音的是‘油葫芦’;‘吱吱吱吱’叫的是一种不知名字的小东西,这些品种都不是我需要的,它们都比较懦弱,不善咬架,只有那种‘嘟嘟’叫的,才是我要寻找的蛐蛐儿,可以用来打斗。如果这蛐蛐儿发出‘叫母子’的声音,那是一种略长并含着略带颤抖的低音,是身边已经有伴侣的了,这种蛐蛐儿一般都比较厉害。在凶险的自然竞争中得到配偶,已经证明了它的实力。而这种幽絮的低音,暗含有某种迷人的魅力,像喃喃的情话,在宓蔼的暗夜中悄悄的言述。现在想来,真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散这对恩爱的情侣。
我自认在抓蛐蛐儿方面天赋超高,可是在我身边居然默默的成长出一个更高的高手,我弟弟。我能够通过叫声分辨蛐蛐儿的种类,而他却还能够从中判断出蛐蛐儿的大小、凶猛状况,这是我远远做不到的。多年之来,我一直试图在此方面加强修炼、增加功力,也试图去做出判断,但我内心里知道,在我的判断里更多的成分是猜测,而没有多少属于确信。而他则不同,他的判断是在听到声音后的一种确信,就如同我能确信蛐蛐儿种类一样。在他小时候,刚刚能跑时就跟在我屁股后面,看着我抓蛐蛐儿。他是不被允许动手的,在我悄悄地去接近一个正在鸣叫的蛐蛐儿时,他在旁边不时的伸过小脑袋偷偷地看,立刻就被按了回去,并被命令‘别动’,于是只能僵在那里、弓着身子静静的听,然后,通过我的反应来了解捕捉现场状况。正是因为他打小就有可以专注于此事的机会,所以练就了这更加精细的区分能力。一个人在某方面的区分能力,决定了他在这方面的认识深度。而成年后的人们,后天的训练只能在程度上获得提升,而程度的顶峰逐渐靠拢的是不可突破的天赋穹顶。只有在懵懂的幼年时期才是天赋得以发展的时机。既然,天赋的拓展靠的就是这短暂几年的幼年时光,所以,各位家长,如果你想让自己的孩子天赋平平,就让他的天赋在识字、背诗之流那些所谓‘学习’具体实用价值的技能上发展,当然,我想你不会是这样。综合天赋的抬升,拉高的是各个具体天赋的上限,孩子的发展才有更高的空间,玩、好玩是综合天赋发展的基础。
那只一直驻留在我心中的蛐蛐儿也是和我弟弟有关。一天,他带一个同学来找我斗蛐蛐儿。我一向鄙视这些小家伙们,有事没事就拿一个什么破玩意来挑战权威,有时拿来的蛐蛐儿根本就是不能咬的。对他们来说,似乎打输了也不无关痛痒,因为他们参与了;而如果侥幸打赢了,当然在他们内心里或许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个奢望,那可就是值得大肆吹嘘的成就了。现在想想,当时我应该收出场费,不然,打赢是应该的,可万一输了,那不成晚节不保了么,我只有损失的份。
我先看了一眼他的两只蛐蛐儿,微微的点头,是能打的那种,个头不算小,但也不是很大。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蛐蛐儿有实力,说可以先让他这两只打一架。果然,这两只见面后振翅鸣叫,撕咬的很厉害,几个翻滚之后,其中一只很快就败下阵来,扭头就跑,另一只在后面紧追不舍。我眼睛一亮,还可以么,于是从我众蛐蛐儿中,挑出一员粗壮的大将军,与那个胜者斗。我把所有的蛐蛐儿分成两组,厉害的一组,分别誉以王位:大王、二王…等等,瓶子上都有排序标志,剩下的一组实力较弱,就没有专属名称了,统称为大将军。我的大将军和他的蛐蛐儿放入斗罐中,双方一见,如见仇敌,冲上去就咬。双方张开的大牙刚刚碰上,还未撕咬,仅一个照面,我的大将军就已经败下阵来,扭头就跑,比巨灵神败给孙悟空的还要快。我当时就很恼火,你倒是咬啊,这也太给我丢人了,但也不由得对那只蛐蛐儿产生佩服。于是选择厉害的‘王’,与它战斗。可是,在车轮战的情况下,在我的一个个‘王’都败北之后,我不再感到丢人了,而是恐慌。我惊讶的看着那只蛐蛐儿,我简直有点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同时又觉得它好伟大,而且还看到了英气和霸气,我不知道当时我的眼里是不是已经放出了攫取的目光,我开始关心它的历史。那小家伙说,是他爸爸给他抓的,说是听到在沙发下有蛐蛐儿叫,低头一看,是两只蛐蛐儿在打架,就抓住了给他玩。我至今都怀疑这个英雄蛐蛐身世的确切性,小孩子一定没听懂大人是怎么说的,这应该是他对大人言叙的自我解读。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呢,随便这么一抓,就能搞定我大半个暑假的积蓄?在我绝望之境,又生贪婪之心,竟然厚颜无耻的提出交换要求。我想,当时的我一定没有脸红,心黑了的人,脸是不会红的。
多年后,听袁阔成老先生讲评书《三国演义》,其中一段,曹操见赵云在长坂坡曹营军中杀的是七进七出,不禁感慨,刘玄德怎么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呢,这么一员骁勇善战的猛将当初就投奔他了呢?听到这一段时,我当时就体会到了曹操的爱惜与贪婪。
我比曹操的运气要好,我得到了它。而事后证明,它确实是为我而来的,而正因为它遇到了我,它比任何一只蛐蛐儿都幸运,因为投奔了我,使它得以在历史上留下印记。现在它的登场亮相已经结束,有关它的时代正在徐徐的开启。
我最后是赌上手中所有的蛐蛐儿给他交换。再任性的NBA球队的老板也没有这班抵押上整支球队的魄力,我一再坚持,必须换他那两只,其实,我只是不想过多的暴露那一只胜者在我心中的价值。
他犹豫着,迷茫,但抵抗不住一下子如此丰富的诱惑,终于高兴的成交了,抱着大大小小的蛐蛐儿罐回家了。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成功的一次商业活动了,而我也一直内疚于我的欺诈。自认为是团队二把手的弟弟,一定看不懂我这番神操作,暗自嘟囔着他的反对,这更促成了成交的进程。事实证明,这是多么英明的操作啊!这交易可以用对只有孤儿寡母的豪门抢夺来形容。我内心里是惭愧的,以信息不对等的方式,获得了高额利润。但是,正是因为这只强大的蛐蛐儿留在我这里,它的价值才得以体现,而且被永久的怀念,被更多的如你一样的人所熟知。而它之前的主人,也得到了当期的丰富,那一年,他依靠得到的那些蛐蛐儿,赢得众小伙伴们的羡慕和尊重,他因获得而富足,而我依靠这只蛐蛐儿,则成为一代霸主。
我不信任‘王’了,决定给它起一个响亮的名字‘绿野侠’。悲情色彩往往来自那些如同‘山大王’之类的名字,因为大王战败,预示着整个军团的失败,剩下的如同草寇一般不堪一击。
但‘王’依然存在,只是成了虚设职位。选择全须全尾,长得漂亮的那种,美其名曰,不能跟你们这些小人物斗,免得受损。作战的是拥有响亮绰号的战将,而‘王’的神秘就是形成一个潜在的更强大的力量给对方以压迫。如果连我的‘绿野侠’都打不过,怎么有机会碰到我的‘王’呢?于是,我的地位进一步的提升,在当地已是小有名气,引得外街一老头都来找我斗蛐蛐儿。当然,他也是见不到我的‘王’的,但对‘绿野侠’已是赞不绝口,并夸我少年了得,并渴望能与我的‘王’决战,但他是不会得逞的。他带着遗憾走了,却给我留下了声名,于是,凭借着‘绿野侠’的战绩,年少的我也拥有了一定的江湖地位。现在想想,在当地的蛐蛐儿界,那时的我也应该属于少年才俊吧。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一段多么特殊和神奇的历程啊。没有经历拨开草丛后的炫目惊心,没有经历捕捉过程的聚精会神,没有经历扣住之后的欣喜若狂,没有经历放入罐筒时的小心翼翼,似乎并不是我在寻它,而是它带着它的传奇和神秘跳入了我的世界。
这,就是命中注定。
时至今日,我仍然还记着它。记得,那秋冬已临近,又到了与蛐蛐儿们说再见的时候了。而那一年,我的心情不再像往年这时一样的平静,因为有了它。夜晚的天气越发的凉了,而我的心也越发的沉重了,我不忍看着它像其他蛐蛐儿一样,身体逐渐的僵硬,最后像一个标本一样一动不动了,然后,须子断没了,小腿也折掉了,肚皮贴在冰凉的地上,大腿掉落在一旁,那用于鸣叫的翅膀仅剩下了一片,也失去了昔日的光亮、从背部斜耷拉到地面,像一片残皮,一阵秋风吹起,随风飘逝而去,然后,头也掉了……,我不忍心看到这些,我下定决心,让它自由,让老天爷决定它的命运。我渴望老天爷能像我一样会眷顾这个英勇的战士,让它看到下一个春季。如果我能再见到它,我想,我会带着我的眼泪来迎接它,即使它已更加的老迈,即使它精神不在,我仍会像现在一样的善待它。
第二年暑假,在那曾经放生的砖垛旁,听到从中传出熟悉的鸣叫声,我想,这会不会是你在歌唱呢?
多年以来,每当听到这‘嘟嘟’的叫声,我都会忍不住站步倾听,宁愿沉醉在这鸣叫声和对那深邃往事的回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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