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犬

   

毛毛犬

      那应该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因为拆迁，春节过后的一个干燥而寒冷的星期六，我和老公及五岁的女儿到五环边上一村庄寻找出租房。

      当那只没有名字的金黄色小狗向我们狂吠的时候，我并没有预感到它和我们之间会有故事发生。

      它的身材如此的娇小，却对我们虎视眈眈。女房东拿着扫把在小狗背上狠狠敲了一下，它才呜咽一声跑去稍远的地方立着，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瞧着我们。女房东尖声尖气地说：“笨狗，再叫，再叫我打你。”小狗就不哼了，头伏在地上，有些委屈盯着我们。

      这是一处被篡改的简陋的北京农家四合院。为了多出租房赚钱，院子内另加许多间小房。二楼几间房也是新建的，远远望去，歪歪斜斜，总觉得根基不稳，似乎风一吹就要摇晃。我心里不免有些嘀咕。

      房东说里面除了一套间其余都出租了。考虑再三，我们决定租下那套间。没办法，为了孩子离学校读书近些，也只能如此了。

      星期日，我们将所有的零碎都搬到选好的房子。

      小狗这次没有冲我们吠叫，只是很警觉瞪着我们，寸步不离屋檐下搭建的小厨房。我们只当是看不见它，各人忙各人的。

      走进厨房打扫，小狗可能是怕我手里的扫把，非常不情愿地蹭向一边。这时我才发现里面有处狗窝，两只蹒跚学步刚睁眼没多久憨态可掬胖胖的小狗崽正东倒西歪走来走去，它们身上绒毛是浅浅的黄颜色，但长得跟它们的妈妈有很大差别，应该是两条不同类型杂种狗。狗妈妈见我侵入它的领地，很着急，上窜下跳，却又无可奈何。它紧张地护在小狗崽的跟前，不准我前进一步。

      女儿正是淘气没轻没重的年纪，她很想摸摸可爱的小狗崽，我命令她离它们远点。女儿不高兴了，翘着小嘴蹲在地上小声嘀咕。我也怕狗妈妈攻击我，又心疼两只小狗崽的可爱，所以没有挪动狗窝。

    我找女房东问狗窝应置于何处，房东说这只笨狗真烦人，整天吵吵，随便放哪儿都行。

      一大堆物品等着归置，我无暇顾及小狗的去处。只能让小狗一家暂住厨房，等找着合适的地方再说吧。

      晚上，我们一家三人当着小狗母子的面，洗米做饭炒菜，然后吃饭。女儿扔给狗妈妈一块猪排，狗妈妈开始有些漠然看着，后来看到自己俩孩子欢天喜地舔着猪排，自己也就不客气狼吞虎咽起来。吃完饭，女儿和小狗们打成一片。我和丈夫相视一笑。

      清晨初醒来时，感觉屋里有些冷，换了一块蜂窝煤，打开房门一看时，对面房屋的瓦上全变成白色了，天井中一株沙果树的枝条上也结满了冰凌。原来昨夜不知不觉落了一场雪。

      这种天气大家都起得很迟。只有女房东一身夏天装扮，光着膀子在院子里扫雪。她虽说身材结实粗壮，却也冻得皮肤紫红。

      我说：“你穿着短衣短裤不冷吗？可不要冻坏了。

    “我不怕冷，等扫好雪，我还要出去锻炼身体呢”。女房东甩着胳膊说。狗妈妈在房东脚下亲呢地蹭来蹭去，房东抱起小狗举高，似乎心情不错。

      我说：“这小狗挺可爱，叫什么名字？”

      女房东放下狗，不屑一顾，说：“一只狗而已，还取什么名字。”

      我一时语塞，突然想起厨房里的狗窝，便问：“小狗的窝放在哪儿?”

      她东张西望了好久，说：“没地方了，就放在你家厨房屋檐下那个角落吧。”

    “要是小狗天天拉大便在我家门前怎么办?”我问。

    “狗拉大便在你家门前那是好事，没听说过狗尽在富贵人家门前大小便吗，说明你家以后会是富贵人家。”房东有些不耐烦。

      我心里老大不愿意：你是狗的主人，而我只不过租你家的房子，是不是有点欺负人了。这话我没说出口。刚搬来这地方不好撕破脸皮，就借她吉言，算了吧。

      上午时分，我和老公将狗窝搬出厨房，在厨房屋檐下帮它们搭建了整洁而舒适的小屋。

      没两天这狗的一家就跟上了我们这家人，冲我们摇尾，向我们献媚，对我们毫不掩饰地抛撒出它们喜欢我们的信息。我们相处融洽。我最喜欢狗妈妈那双大大漂亮的眼睛和眼睛上那两排扑扇的棕黄长睫毛，一眨一眨会说话似地，惹人无限怜爱。

      女房东对狗不闻不问，高兴了就抱它一下，不高兴了就拿着棍子将狗满院子乱赶。倒是我和一些善良的住户经常将食物倒到狗盘子里，小狗们才不至于挨饿。

      一个化雪天，北风冷嗖嗖吹，让人感叹冬天是如此的漫长。狗妈妈贪玩在泥水中弄脏了身上的长毛，被房东一边骂一边踢打得嗷嗷直叫。那狗也是忠诚，面对如此责打，竟然不避让，就让主人一直打下去。也许它是怕逃跑会面临跟恶毒的严惩吧。那叫声听得我心直打颤。这狗真是如命苦的童养媳，怎么跟了这样一个女主人。她从来不给狗洗澡，干嘛在乎它身上是干净还是脏污。后来女房东的一个男友出来呵斥才作罢。

      房东住另搭建的二楼房间，上二楼的楼梯就在我租住房的右侧。经常有形形色色的男人来找房东，却不是租房子的。我的房门也经常被无故敲错。房东对我深恶痛绝的申诉无动于衷，还取笑说些无聊话。我没辙，只好在楼梯口挂了一块牌子：找房东请上二楼。

      女房东四十岁左右，眉毛剃光纹上黑黑两笔，眼睛上下也黑黑纹上眼线，让人看了总觉不真实。从相貌轮廓一来看，她年轻时也应该长得不错。

      偶尔闲着没事，她也和院里的人说自己没条理的私生活。她是外乡人嫁给北京本地。后来离婚了，她分到现在这处院子。她生的女儿随前夫住进城里。她没说自己为什么离婚，只是唠叨养孩子一点用处都没有。她那女儿一年也不回来看她几次，如果回来也只是为了要钱。“钱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女房东一直重复着这句话，脸上显得无助而悲哀。

      一天，我的女儿放学回来，气喘吁吁向我报告说找遍了院子也没看见稍大小狗崽的踪影。这丫头对狗特情有独钟，自己好吃好喝的舍不得吃喝，全进三只狗肚子了。我捺不住她的娇言软语就跑去问房东：怎么没见着那只大狗崽？

    “给我男朋友刮毛炖锅吃了，特补。”房东回答得轻描淡写。

    “天哪，太残忍了。”我脑袋轰然作响，差点没吐出来。

      我害怕把真相告诉纯洁如天使的女儿。等她长大些自然明白很多事。

    “房东把那只狗送给新主人了。”我谎撒得有些心虚。

    “小狗的新主人会不会对它很好。”女儿天真地问。

    “当然，就像你对小狗一样好，就像妈妈对你一样好。”我亲了一下女儿红红的脸蛋。女儿放心玩去了。

      我上网查了，房东的狗是上了谱的，叫京巴，产于北京本地，有皇族血统，曾是王公贵族手里高贵的宠物。京巴身量小巧，毛发长而美丽，特别是尾巴翘起时与众不同，绒绒如檀香扇。但纯种京巴已经不多见了。

    “这么小的狗她也下得了手，太黑了。”对这事我义愤填膺好一阵子。

      春天悄无声息来到人间。茸绿的青草钻出了地面。枝头绽开的桃花、杏花娇艳夺目。春天总是不经意的给人们带来惊喜。

      我一直筹办的位于村东头的服装店开张了。清晨出门，京巴妈妈就跟在我身后奔跑跳跃特别兴奋。我想它主人可能从没带它出去玩过。开始我不愿它跟着，挥手威胁它回去。她却意志坚定，跟定了我，仿佛我才是它的主人，我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后来京巴妈妈的小狗崽也跟上了我。每天出门回家，我身后都会跟着两个小卫兵。我做生意的时候，小狗母子乖乖的趴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懒洋洋晒太阳。

    “你家的小狗真漂亮。”路过的人和店里的客人都啧啧赞叹。

    “不是我家的，是我租房的房东的。”我一天得解释好多次，后来也就懒得解释了。

      为了更好的照顾生意，我决定搬到服装店旁边的院子居住。

      搬完家第一天晚上，我们全家正在睡觉。感觉有什么在拱我家的门，趿鞋推开门一看，竟是京巴妈妈和它的孩子。天晓得它带着孩子怎么会寻到我家这儿。

      它和它的崽儿眼巴巴看着我，那双眼分明在说：“让我们进屋吧，我们肚子饿了。”女儿见着狗欢喜雀跃，央求我收留它们。我和老公左右为难，它们毕竟不是我们家的狗。我们商量先让它们在这住一晚，明天就给原来的房东送回去。喂饱了它们，在床下垫了一建旧衣服作为它们睡觉的地方。它们倒也聪明，毫不不客气就趴到衣服上面去睡。那小狗崽蜷缩在狗妈妈的怀里，轻轻打起了鼾声。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将两只狗带回原来房东院子里，跟房东打了声招呼并掩上院门。大狗小狗都不情愿，奋力用脚挠院门。但不到一刻钟小狗母子就出现在我的服装店里。我是又生气又惊喜。

      后来我又送过几次，小狗母子都会回到我家或服装店。

      小狗母子就在我家住下了。连着十几天也没见着房东寻狗，她大概是忘记自己还养着两只狗吧。

      新租住的地方有一块荒芜的开阔田野，田野两侧是茂盛的人工林。我们一家人经常带着小狗在那儿玩耍。它们在空旷的田野里奔跑跳跃，忽而一朝东、忽而又朝西，一蹿一蹿地撒着欢儿。这真是一幅美好的景象。

      女儿说我们给小狗取个名字吧。后来我们一致同意叫小狗毛毛，狗妈妈叫大毛，狗崽叫小毛。它们很容易就理解了我们给取的名字。只要我们叫一声毛毛或大毛或小毛，两只狗都会很快飞奔到我们的身边。

      在我的训练下，大毛小毛学会在固定的地方大小便，这让我省了不少心。我隔两天就给小狗们加加餐，它们是越长越好看了。

      小毛可能是被细菌感染，两只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大毛时不时舔着小毛的眼睛，试图让它恢复健康，却也无济于事。我带着小毛去看医生。医生拿了些药水，我每天给小毛的眼睛涂三次。几天后小毛的眼睛又明亮如初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大毛小毛的主人寻上门了。她站在服装店的门口哄那两只狗。大毛小毛岿然不动，似乎不认识自己的女主人。我看见大毛的一双晶亮的眼睛里闪烁畏惧的光。

      物归原主。我帮着女房东将大毛小毛送回她的院子，并嘱咐她将狗多关几天对它们好一点。

      女儿很失落。我开导女儿，但自己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大毛小毛又回来了。

      如此三番两次送回去又跑回来，送回去又跑回来。女房东开始暴跳如雷，她不能容忍小狗的肆意妄为。一天中午，她抓住大毛就往水泥地上摔，摔完又将大毛从地上捡起来奔到水龙头边，开大水龙头只往大毛嘴里灌水，边灌水边骂骂咧咧，“你这吃里扒外的坏东西，我今天整死你。”然后又往坚硬的地上摔。我想大毛这次肯定没命了。

      那天我老公正好在家，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将房东狠狠推了一下，大声道“你这女人心肠太狠了，连狗都不认你。”女房东踉跄了一步，没敢说话。原来她也是欺软怕硬的家伙。

      周遭不一会儿围了一圈人。大家知道事情的原委后，纷纷指责女房东。我本是羞怯的人不想惹事生非。但今天我豁出去了。我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大毛不禁心慌无措。

    “今天你把小狗崽抱回去好好关着。大毛可能被摔死了，你不准再碰它一根毫毛。以后不准你到我们家来。”

      难敌众人之口，女房东抱着小毛神情慌张的走了。

      我抱起躺在地上闭着眼睛的大毛，止不住眼泪哗然而下。我说大毛啊大毛，你怎么那么傻，看见她你就不知躲远点吗？过了大约半小时，大毛睁开了双眼。它很害怕也很虚弱，身上全湿了，浑身颤抖着，眼里有水光，那双眼分明在说：“我没死吗？”看着缓过气来的大毛，我和老公欣喜万分。

      随后几个小时，大毛委屈又胆怯地躺着一个地方，不敢乱动。我擦干它的身体，拿来它最喜欢吃的火腿肠喂它，它嗅嗅，不吃。那条大尾巴却在不停地向我摆动。我知道大毛不会死了。

      我没告诉女儿今天发生的事，怕她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

      第二天，生命力极强的大毛恢复了活力。

      从此大毛成了我们家的一份子。

      因为同住一个村子，大毛有时会不幸碰到原来的女主人，不过它现在学乖了，见着女房东撒腿就跑。它和原来的女主人彻底断绝了关系。

      女房东对大毛却愈加憎恨，她曾经叫她的一个男友置大毛于死地，大毛侥幸逃脱了。这事是别人瞧见后告诉我的。

      我也曾找寻过小毛的下落，一直没有结果。我再也没见着小毛。它可能被女房东吃了，也可能被送了人。我只能在心里祈祷后一者，但愿女房东有一颗善良尊重生命的心。我想大毛也在寻找小毛，好几次它都很晚才回家。回家后它会若有所思静静伏在我脚下发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它，只能加倍对它好。

      时间是愈合伤口最好的良药。爱让毛毛成长起来。它会看家，会在我们疲惫的时候向我们作揖，会将我们的拖鞋叼到我们脚边。它是我们家不安分的开心果。

      听别人说女房东家又养了一只狗。那条狐狸狗整天被关在笼子里，瘦骨伶仃眼巴巴看着外面的世界。我不知道它对自己主人冷酷的虐待能忍受多久，它是否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但谁又能帮助它呢，哎，它只能自求多福了。

      转眼大半年过去，冬天又要来临，春节开始临近。房东已经发出通知：我们住的这个村庄第二年年初就要被拆迁了。村里人奔走相告，大批外乡人开始找房子搬走。我低价抛售了手里的服装，也着手搬到别的地方去。谁没事老喜欢搬来搬去呀，我感叹却对此无能为力。

      昔日热闹的村庄很快变成了一座空村，到处是垃圾，满目苍凉惨不忍睹。十几只被人遗弃无家可归的猫儿狗儿茫然躺在路边，等待着救星出现。我心里一阵酸楚。我不想命运坎坷的毛毛成为流浪狗。

      提前买好了火车票，我们一家准备回到阔别一年的家乡。我们把毛毛塞进一个小的木制笼子里，外面套上新的旅行袋。旅行袋的拉链不完全拉上，防止毛毛没有足够的氧气。不知道的人绝不会知道里面装了一条生命。毛毛很善解人意很顺从，不喊也不叫。它将可怜地躺在笼子里，熬过漫漫十几个小时的车程。

      它肯定怎么也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为什么要把它关在这个小笼子里？但它相信我们绝不会伤害它。

      坐出租车到了北京西站，笼子过安检口的时候，安检员惊叫了一声：“里面有只狗。”

      这下露馅了。毛毛被扣了下来。我们对着火车站的人说尽好话，那些年轻的姑娘就是不让毛毛上车，说要一大堆证件才能托运。我可怜的毛毛哪有那些证件啊。我很伤心，毛毛真的要被我们被迫遗弃了。费劲口舌软磨硬泡，终于旁边一个年纪稍大好心的大姐将我拉到一边，偷偷地说：“到托运部去，那里应该有解决的办法。”

      带着毛毛来到托运部，又费了一番口舌，再加上金钱的效用，那里的工作人员才同意帮我们将毛毛送到我们所在的车厢。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悄悄对毛毛说：“毛毛，你果然是尊贵，你的车费是我们家人车费的总和呢。”

      女儿偷偷往座位下的笼子里塞了火腿肠和水，毛毛悄无声息的吃喝了。有几个人知道我的座位下有狗，但他们没有多说些什么，这是点头笑笑表示理解。

      一路顺风，我们回到了真正的家。刚打开笼子，毛毛腾地跳了出来。它在我们家的院子上窜下窜，洒尿标着自己的地盘做着记号。它那活泼俏皮的样子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腊月二十六，毛毛产下两只肉呼呼小狗崽。这大大出乎我们一家人的意料之外。我们竟然都没有觉察到毛毛小小的肚子里装了孩子。一路走来，我们庆幸之余又感慨万千。

      过完春节，我将毛毛一家送给亲阿叔家。几天后我们一家又要出发回到北京。在北京租房过日子，还不知道房东准不准养狗。尽管有万分不舍，我和老公还是做了理智决定。

      阿叔家境富裕心地善良，最大的爱好就是养狗遛狗，说俗一点，狗同爹娘一样亲。把毛毛交给阿叔，没一点不放心。

      我抚摸着毛毛，说：“不管前路如何，毛毛，好好保重，我们都会想你的。”

      车子开动了，毛毛跟着车子后面奋起直追，它的身影慢慢变成了小黑点。

      阿叔打来电话，说毛毛自己回来了，表现非常好。只是，每一天它都要在村口趴上很久，它在等待我们的归来。

      一想到它那双望眼欲穿的模样，我的眼眶就酸涩的不得了。毛毛，你等着，等远行的我们归来看你吧。

                    2017.7.12修改于幽香小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