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蛋！我要杀了你！"我歇斯底里地冲向了小叔，他眼露鄙夷之光，嘴角微微抬了一下，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一只手只是那么漫不经心地一推，矮小的我便如一只孱弱的小鸡，胳膊上下摇摆两下后退几步跌坐在大榆树根上，头重重地撞在坚硬如铁的树干上，脑子随即嗡的一声有几粒火花溅射出来，眼前那个高大的身影恍惚重影了几下，我来不及感受这份疼痛，又一骨碌爬起来哭喊着冲过去......
"涛哥，快醒醒，涛哥，快醒醒......"，一片嘈杂之中，头顶有个温柔又坚定的声音撕开了那片黑云，一道光从浓密的榆树叶中泄下，我挣扎着把眼睛眯开一条细缝，伴着床头灯发出的微光，朦胧中看到了一张温柔又充满焦灼的脸，没有等我看清楚，那张脸突然扭向背光处查看着什么。侧脸的刹那间我心里一惊，可恍惚了片刻才明白是妻子，她右手抓我的肩膀正在轻轻摇晃。
"你做噩梦了吧？！叫了半天才把你弄醒！"从微微颤抖的声音中，听得出她刚才特别担心。
耳朵边热乎乎的，脸上似乎有蚯蚓爬过的痕迹，我摸了摸枕头，原来已经湿了一大片。嗓子眼儿被点了一把火，口渴难耐，床头柜上有个保温杯，我试图坐起来去够，却发现头中被灌满了铅，狠狠拍了两下脑袋，沉重感丝毫没有任何减轻，甚至加剧了撕裂的疼痛，不由得又瘫倒了下来。
“你咋了，结婚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哭得这么伤心，而且还是在梦里！”妻子怕吵醒旁边熟睡的儿子，侧着身子斜靠在床头偎依在我旁边，一边用手轻抚我的头发，一边用绵绵细语很小声地问了一句。
看着这熟悉又遥远的眉眼，我不禁心中一热，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心里隐隐作痛，泪水忍不住再次奔涌而出。
这到底是梦还是记忆，是仇恨还是执念，纠葛多年为何还是迟迟放不下。时至今日头脑中依然能清晰地播放一副三十多年前似真亦假，似梦亦幻的动态画面，就像现在的小视频推送机制，时不时地就给我大脑推送一遍，尽管我的大脑对此极为厌恶，但却总是无法自拔地一遍遍地去观看它！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院子，朝南方向是三间土房子，住着爷爷奶奶和小叔，朝西方向是两间土房子，住着父亲母亲我以及一头牛，正对西向土房的院子中间种着一颗大榆树，主干很粗壮，我小小的臂膀只能环绕一半，由于缺少修剪，枝干长得极为杂乱，郁郁葱葱的树叶犹如一张稠密的大网，站在树下往上看像处在一顶巨大的绿色华盖之下，它完美地挡住了在下午时间才能出现在西向土房门口上方的太阳。
满腹心事的母亲静静地坐在门槛上仰望着随风哗哗作响的大榆树，我依偎在她旁边，她一手抚摸着自己怀胎数月微微隆起的肚皮，一手搭住我瘦弱的肩膀上。
初夏午后毒烈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榆树叶斑斑点点地洒在门口坑洼处的一滩污水中，时不时跳闪出刺眼的光芒。我抬头扭脸看向母亲，那个眉头微微锁起的侧脸在零碎的余光映衬下美若天仙，这恐怕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一张脸，我不由得陶醉其中，母亲觉察到我在看她，也扭过脸正对着我温柔一笑，然后轻叹了一口气："啥时候能住上朝南的房子就心满意足了！你小时候就没怎么晒过太阳，所以才长的这么瘦小！"这话是对着我说的，但更像是自言自语。
温暖的时光总是很短暂，不知何时突然飘来了一大片乌云遮住了烈日，天空即刻阴暗了下来，低矮的堂屋也瞬间昏黄，好似一阵凉风从背后屋里刮出来，我身子一紧不由得向母亲靠了靠，她也用力搂住了我的肩膀。
就在这时南向土房的两扇木门哐当一声大开，奶奶从屋里窜出身子，气势汹汹地径直朝这边冲过来，身后一米开外跟着步伐有点畏畏缩缩的小叔，只是几秒钟的功夫奶奶就携着狂风刮在我们面前，左手叉腰，用右手食指利剑一般指着妈妈，怒目圆睁，脑袋上的皱褶挤成了一道道鸿沟，咬牙切齿地开始质问妈妈：
“孟兰！你个不要脸的东西，鸡窝里的鸡蛋是不是被你给偷了！”
看着这张因愤怒扭曲变形犹如魔鬼一般的脸，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母亲迅速拉起我站直身体，然后像老母鸡一样把我护在身后，尽管她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还是倔强地辩解没有拿蛋。
“妈，我是个要强的脾气，以前生阿涛坐月子的时候我天天喝稀饭都没有问你要过鸡蛋，怎么可能现在去拿你的鸡蛋？！”
“你也不用狡辩，就算不是你拿的，那肯定也是你儿子拿的，你看他那尖嘴猴腮的样儿，能是啥好东西？！”都说长孙是一个家族引以为傲的宝贝，可我为什么在这个家庭却总不遭人待见呢？奶奶竟然用这样恶毒的话语来骂我！
“妈，你说话太难听了！一个是长孙，一个外孙，都是至亲骨肉，你也太偏心了吧！外孙把长孙脸上抓得血糊流啦的，你拉走那个把这个撇到河边哭，俺不指望你能疼他，但你绝对不能这样骂他！”母亲脸上通红嘴唇抖动，胸口剧烈起伏，强忍着怒气继续给奶奶对峙。
“不知道死活的东西，竟然还敢犟嘴，恁爹都死几年了，你狂个啥？嫁到我们家，我说啥就是啥！再敢犟一句，立马打死恁娘俩！”奶奶用一口一个性器官的脏话咒骂着母亲，典型的农村恶毒老太太的架势，看只骂母亲不过瘾，又顺势捎带上了我。
“天天就是打打打，恁大儿从小被你打到大，现在都当爹二十好几的人了，也不给他留一点脸，打麦场上就颠着鞭子抽，他是恁儿，你打他天经地义，但是俺儿你要是敢打，我给你拼命！”母亲被激怒了，于是也开始回骂。
奶奶一看面对儿媳妇嘴上占不到便宜，恼羞成怒便立刻抄起墙边的笤帚朝母亲身上砸过来。
母亲为了保护身后的我，并没有躲闪，只是用胳膊挡住了那重重地一砸。
“阿涛，赶紧上屋里去！”妈妈扭过脸，温柔又坚定地推了我一把。
扫帚一下一下砸下来，母亲头上，胳膊上到处沾满了扫帚上的肮脏物，她避无可避，试图抓住那把让她受辱的物件，可是毕竟怀有身孕，就算再多愤怒也不敢贸然冲动抢夺。
奶奶觉得自己一个人打不过瘾，便回过脸骂身后的小叔："马勒戈壁的，你是死人吗？！看不见有人欺负恁娘吗？！"
小叔一个激灵，本来还是萎缩在旁边不知所措地呆立着，但这时像是听到了进攻的号角，便一个箭步冲上来伸出两手抓住了母亲的衣领死命往院里拽。
母亲一手扒住门框，一手护住肚子，她知道一旦来到院子里，在更大的空间，她不但无法护住自己的肚子，更加无法护住身后的我，可毕竟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且怀有身孕，再怎么挣扎也不可能抵得住一个二十来岁年轻小伙子的拉扯，于是脚步踉跄地被带到了院子里，离大榆树大概只有几步远的距离。
我站在昏黄的堂屋内，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觉得世界一片漆黑，作为一个五岁的孩子，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除了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只能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脚底像灌了铅，一点一点坠着整个身子往下瘫。
就在这时，小叔突然抬起一脚，朝母亲胸口重重地蹬了过去，母亲措不及防，赶紧用双手护住肚子，后退几步脚下凌乱，便重重跌倒在大榆树下。
我看到母亲痛苦哀怨又夹杂着愤怒的眼神，一股无名业火从心底噌地窜出来，这股熊熊烈火烧地我好热好热，体内的所有气血都化成了蒸汽，我变成了一个急速膨胀的气球，处在随时爆炸的边缘，紧接着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极大的怒气给了我撕碎一切的勇气，摆脱了灌铅的双脚，哭喊着疯狂地向小叔冲了过去........
这些事情到底是真假，我经常困惑于此。
如果是真，那为什么画面到此就戛然而止了呢？后面又发生了什么？还有最重要的是我父亲哪去了呢？
如果是假，为什么在童年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怀有学武术的强烈冲动？对一个孩子来讲，学武术肯定不是为了强身健体，必然是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东西不被人侵犯。
小妹是个幸运的孩子，小叔那一脚如果踢在母亲的肚子上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她出生没多久，父亲就砸锅卖铁东拼西凑在院子中间盖起了三间瓦房，一个大院分成了南北两个小院，那颗大榆树也处在了我们屋后的北院位置，它再也不能遮挡房前的阳光了。
母亲抱着尚在襁褓中黑胖黑胖的小妹，还是和我坐在门槛上，她笑容满面地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对我说："打死也想不到能有这么一天，竟然能坐在门口晒太阳！"
我盯着母亲的侧脸，阳光照射下的侧脸，是那么光彩，那么明艳，那么令人沉醉，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竟然哭的稀里哗啦七零八落......
在哽咽中，我花了很长时间给妻子讲述这个梦中的故事，她听完之后噙着泪水一言不发，默默地拿起保温杯让我喝了几口水。
“昨天晚上是我不对，我不该给咱妈吵架。”妻子一脸愧疚。
“吵架，吵什么架？”
我晃了晃迷糊的脑袋试图回忆一下昨晚的事情：晚上请客户吃饭，六个人喝了四瓶白酒，后来觉得不过瘾，又去街边的地摊儿喝了几瓶啤酒，当时也没觉得有啥事儿，很正常地把他们都送回了酒店。到了小区楼下，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赶紧跑到那个熟悉的大树下面，对着树根就是一顿狂吐，然后踉踉跄跄地上楼靠在房门前，半天没摸到钥匙，于是便拨打了一个电话。
但回家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最近几年也不知道怎么了，喝多之后总是这样，记忆以打开房门为界限，进门前的有，进门之后的几乎一点不留。
“到底咋回事儿，快说呀！”我看妻子一脸犹豫，又赶紧催促了一遍。
“你三更半夜喝多回来了，打电话让我开门，结果一进门就瘫倒在客厅的地上，你死沉死沉的，我怎么都拽不起来，生气地打你骂你你都没反应，咱妈听到动静也出来了，跟我一起把你搀扶起来放倒在沙发上。
我正在气头上，要是到这结束，可能也没啥事儿，咱妈突然脸色铁青地来了一句：阿涛都喝这么多了，你不赶紧倒水让他喝就算了，还打他骂他，做得有点太过分了！
我一听这话就更生气了，我怎么过分了，都喝成这样了，还有没有想过家里面有老婆孩子，于是赌气地说：让他干脆喝死在外面拉倒，还想让我倒水，连门都没有，我不会惯他这喝醉酒的毛病！
咱妈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张牙舞爪地对我大吼大叫，说都是一家人竟然如此狠心，阿涛摊上这么个媳妇也真是他这辈子倒霉命苦！
我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吵吵的声音太大，把儿子吵醒了在屋里大哭起来。
你不知怎地，突然一跃而起大吼一声，抓起身边的一个玩具车狠命地砸向地面，塑料碎了一地，然后连滚带爬地进屋去哄拍儿子睡觉。
我们俩个见你这样，吓了一跳也都不敢再说话，各自回屋了。”
妻子用尽量平静的语气把争吵的经过大致描述了一遍，我想想这好像也没有什么大碍，吵了就吵了吧，反正都已经过去了。
“听完你发自肺腑的故事，我觉得昨晚是我做得不对，我不该这样对待你！特别是当着咱妈的面打你骂你说那么狠的话！
还有，我总算明白，虽然当年身边的人都觉得我性格孤僻不合群跟你太不搭调，一点也不看好我们能走到一起，但是你依然死皮赖脸耍流氓一样把我骗到手！”说完指了指墙上那张我低头深情俯视她侧脸的婚纱照，“不过，我不怪你，从今以后我会更加好好地爱你和孩子！”
昏昏沉沉迷离之际，我感觉一张热烈的红唇压了上来，好闷，喘不过气来，想挣扎却有心无力，莫非我依然是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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