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星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1-12-25 18:31 被阅读0次

    每一个黎明,都是从东方升起;而每一个暮色,也都是从东方铺开。    

    从白昼到黑夜有一座叫做“黄昏”的桥,夏季它像气势如虹跨越崇山峻岭的坦途,冬季它却像中国山水画里的溪山行旅的木架,或者就是“小桥流水人家”里的那个“小桥”;站在白亮这边的桥堍,纵身一跃,就能够落在暗黑那边的岸上。    

    初冬里一个好晴天,薄暮初降的时候,我踽踽独行在旷野中,一边是耸立的山峦,一边是流淌的河流。 我向远方眺望,一眼就看见那一颗星星,起初怀疑它是远方山顶上的一盏昏黄的灯,或者是被夕阳照亮的天空皮肤上的瘢点似的霞影。      

    北风吹拂,树枝摇摆,寒气逼人,大地暮色苍茫。这个时候的天空,古代诗人称它是“暮空”。“蝉声断续悲残月,莹焰高低照暮空”,“几处随流水,河边乱暮空。”从黄昏到黑夜,夜色还没有丰满成熟,介于傍晚和黑夜之间,它似是而非的姿容,青涩如少女,娇柔如花蕾。 广袤无垠的暗蓝天空上,无数朵白云布满天际,像烟波浩渺的海洋中款款漂移的千帆。但顷刻之间,余晖仿佛看不见的火苗,点燃了白云向西的一面,红彤彤地燃烧起来;只有最东面的云朵,还是灰色和白色的。一片纸船似的月牙,几乎贴着西山的峰巅,追随着落山的太阳,仿佛是将要融化成水的冰片,在绯红的晚霞中穿行。        

    晴霞渐渐地熄灭。灰黑朦胧的西山,远望中如剪纸黏贴在天边,低矮又单薄,失去了雄浑,带着几分柔姿,在它的阴影之上,苍老的黄昏把酡红碾磨揉筛成齑粉,均匀地撒在空中。天幕悄悄地变幻颜色,暗灰蓝中又浸透着淡黄,月牙之舟消失在迷蒙西天的深处。仿佛破土而出嫩芽般的一颗桔红色小星星,孤零零地镶嵌在天边的西南角,它闪着比天色更亮一点点的光晕,恰似徘徊不定的身影,正用波光盈盈的泪眼,怅望那追随太阳而去的月亮。     

    它就是长庚星,又叫启明星。这颗星星的名字和行踪,似乎向揣测它的人们暗示,傍晚和黎明有着非常神秘的关系,是一体二面?是因果轮回?还是承上启下?华兹华斯说它“星辰有使命”,又是什么意思啊?徐志摩直抒胸臆,放声歌唱:“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向著黑夜里加鞭;——向著黑夜里加鞭。我跨著一匹拐腿的瞎马,我冲进这绵绵的昏夜。为要寻一颗明星;——为要寻一颗明星,我冲进这里茫茫的荒野。”徐先生要寻找的,是不是这颗星星?       

    青黑的夜色从东面紧逼过来,把混合着淡黄和浅蓝的西天压缩到山脉上的一小片角落。我睁大双眼大海捞针似地在天上搜寻,终于发现在偏南且略略靠西的地方,又有一颗星闪着橘黄色的微光。桔红和橘黄遥遥相望,好像“七夕”相聚又分手的牛郎和织女,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悠长纤细的心弦,把这二颗星星暗暗又牢牢地牵住,无限恩爱,依依不舍,有如默默含情的眼睛 ,掉落下甜蜜又苦涩的泪滴。     

    夜,越来越急不可耐,匆匆忙忙正在将黑色的帘幕拉扯下来,从浅淡的墨蓝到昏暗的铁灰,只需要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黑光?我四周的暗夜中透着神奇的微光,让夜不是一片漆黑;云影绰绰,山峦隐隐,树木、草丛、芦苇林都是黑黢黢的凄清和哀怨的影子;四下阒无一人,听不见一声鸟鸣,就连山脚下一条深沟般的小河,浅浅的流水也默默地流淌,生怕发出一丝声息,惊醒了凶猛的酷寒。河对岸是大山灰蒙蒙的陡峭石壁,垂下的树枝悬藤和黑暗一起,慌乱地捂掩它嶙峋丑陋的鼻孔和嘴巴。河面的低空中,一只蝙蝠茫然又凄苦地飘飞,它的翅膀已经承受不起沉重的身体,慌乱、焦虑又绝望,好像一个孤独寂寞幽灵,寻找可以寄托精神的温馨家园。           

    那里有一片桂花树林,一棵叛逆的桂花树,依然盛开着乳白色的花朵,哀婉的幽香洒落,断断续续、藕断丝连似地飘荡,仿佛用气味吟咏着淡雅又凄美的忧伤。鸟儿们夜宿也有固定的树。秋天黄昏的时候,我从这里走过,准备睡觉的鸟儿啁啾一片,此起彼伏,奇妙的啭鸣有如满天繁星的绚丽,兴高采烈,谈笑风生,互相诉说白天的见闻。而此时,天上没有星星,树冠里死一般的静谧,天寒地冻,鸟儿是不是到别的树上或洞穴夜宿了?还是已经无聊透顶地睡着了?如果此时就睡了,那么到天亮,它要睡好长好长的时间。这漫长的睡眠舒服吗?鸟儿冷吗?它们是不是挤在一起,互相温暖着对方?梭罗说过:“青蛙们都在做梦,如果我能知道它们梦的是什么该多好啊!”鸟儿们做梦吗?如果它们做梦,梦境中是蓝天?是碧水?是美食?还是已经命丧天敌的伴侣的容颜?或者是往昔卿卿我我的恩爱时光?       

    草丛里,一只孤独的蟋蟀短促细弱的呼叫,缠绵悱恻又戛然而止,好像命悬一线的叹息;水边的野草丛中,传来一声幽幽的虫啼,仿佛伤心欲绝的抽泣。与这凄惨声音相比,“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会黯然失色。       

    天幕有几处金属般蓝黑得纯净,仿佛被凌厉的北风打磨抛光;我仰望天空,头顶正上方,忽然之间,隐隐约约看见一颗针尖似的星星,闪着迷茫的晕辉;它站在异常高远的地方,好像是穹窿之顶;如果天空是一张圆形的幔帐,那颗星星就像一枚簇新的钉子,把这无边无际的幔帐钉挂在天外的宇宙悬壁上。一颗同样闪着微弱橘黄色光的小星星,从它下面无声无息慢慢地滑过去,消失在不远处的云翳风穴之中。       

    向夜空的深处搜索,还是天的正中央,又有一颗尘埃般的星晕,在云絮稀薄如白色烟雾中沉浮,仿佛远方密林里的一点灯火,若有若无,时隐时现,我怀疑它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迷惘的幻影。       

    不肯放过蛛丝马迹,我凝望的眼睛不停地扫视每一寸天幕,与其说是余光意外的捕捉,不如说是它偶然的昙花一现敏锐的感觉,一颗极微小的星星,似乎闪着微光,但若想用视力把它抓住片刻,它却又消失在青黑的天幕中,仿佛那里什么也没有。它虽然不能说是看得见的“有”,但也不能说是看不清的“无”,它确实太小,即使用“微小”来描述,也得加上“平方”。它那无限微小的躯壳,哪里有一丝力量来抵御高天彻骨的寒冷,我能感觉到它凄惶又惊恐,在掠过的风中瑟瑟发抖。李谪仙说过:“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难道那颗星星,就是天上人怯懦的眼睛?   

    在我向上远望的视野中,“三重天”清晰可见:下面的一层是轻轻流动着灰白薄雾似的云层;中间的一层是暗乌的阴云,阴云的夹缝中露出星星;星星之上,就是茫茫黑暗的顶层,它深不见底,广不可测。天,纯粹黑夜里的绝对纯粹的黑天,不动声色地平铺在最高邈、最神秘处;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无声无息,才是它的本来面目。这黑色,唯我独尊、强悍冷酷,毫不留情地扼杀和埋葬所有的颜色和光亮,是“诸色之无”,“因为那里没有阳光可以进入并因此照亮的物质或厚度。”*它张开硕大无朋的魔幻臂膀,不可逆转地向下伸展,要严严实实把大地抱裹在怀里。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广袤深䆳的夜空,只有五颗嘒小的星星,偏西南和西南角的二颗星星越来越明亮,正中央的三颗却越来越模糊,犹如被冻得蜷缩成粉末的斑点,在高空寒风的激流旋窝里,它们生怕跌落下来,拚命紧抱着天幕裙裾的皱褶,那朦胧又晶莹的寒光,仿佛是淋漓的冷汗!它们好孤独、好凄清、好可怜啊……

    *《绘画论》  莱奥纳多•达•芬奇  第213页

    2021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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