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柱上的人

作者: 昵称_不存在的 | 来源:发表于2018-06-05 10:46 被阅读112次

    每当他想到自己还要在这根石柱上站个三十七年,嘴里就泛起一股铁锈的味道。他弯曲地站着,脸永不朝向西方,三十七年后的那天,他也以相同的姿势死去。天上降下来的火,给了他梦寐以求的死亡。
    石柱下面的沙子突然翻动,一只甲虫急切地往外跑,第一天的太阳就要出来了,不过他看不见,他闭目,永远不会朝着西方,罗马式的粗亚麻袍子随风飘动,现在它还是白色的。
    嗯,暂时。
    他的眼里有三十七年间所有的景象,他看见袍子被风吹日晒,沾上污垢,发黄板结,碎成一片一片,最后他仅着寸缕。
    这是一座神庙遗迹,异教徒的神庙,属于那些被毁坏的神祗。他费力好大的劲才爬上这根柱子,在昨晚。爬到柱顶后,他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银河的旋转。
    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摆脱那些人
    那些人会在将来称呼他为“高柱”西米恩。然后一直流传下去,他想着。
    所以说其实是为了吸引那些人咯?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在想。他这些怪异的举动其实不是为了避世,相反,他就是人们的小丑。年老的他开始怀疑站上高柱的作用,他也并不懂什么拉丁语或希腊语,那他怎么与上帝直接交流呢,难道只是为了痛苦?
    为了上帝的小丑。
    遗迹坐落在绿洲的边缘,绿洲一直在衰退,和神庙一样,溪流也在拼命逃离,从土里,从天空。异教徒与神差不多是同时搬出去了。
    但他们又会回来。信仰上帝的人会来,会走,信仰其它的人也会来,会走,过程会重复很多次,最后我们一起葬身火海。
    三十七年,他想着,时间是一种虚幻的东西,像一颗石球。他一直在等待这颗石球撞上另一颗,他早已洞悉了这个结果,所以想要最简化这个过程。直到那一天。三十七年
    正午的烈阳让那些枝条焦裂,旅行者常常因为这阳光而谵妄,走上异途。不过他深知自己在死亡前不会再迈出一步,他不会去追访那些蜃景。而且,这不是第一个中午。
    来了一个少年,带来黑麦面包和羊奶,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上一次进食是什么时候。或许阴天,或许雨天。他像蠹虫嚼着木头似的面包,同时无力地思考。他在想少年的名字和属于他的命运。少年会远走,还会回来。他想到了少年会因为自己而出名,或自己会因为少年而出名。还有最后,他们在同一天死,不过少年现在还不知道。
    三十七年
    少年的绿眼睛里露出崇敬,他的牧羊之路被打断来完成这场朝圣,他在沙漠里搜寻了好多天,在食物快耗尽,皮肤被阳光烤到蜂蜜的颜色。他终于寻到了绿洲。他还要回去汇报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他又寻得了他们的圣徒。
    于是那些人又来了。
    最初的人穿着和他一样的粗亚麻衣服,虔诚地围在他周围。然后两两三三,人越来越多。就像当时他将自己缚于石头之上,没有等来天谕却来了这些人。信徒渴望他进行布道,但他一言不发,所以等他说话的人越来越多。
    他又开始厌倦了,但这一次跑不了了。
    既然圣徒不肯说话,人们便自己交流起来,他们并不懂关于上帝的那些,这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人群开始谈论生意,交换货物,准备在此驻扎,一个机灵的甚至想好了在这儿建设村落,等到圣徒迈入天堂后,为他盖一座直通天国的教堂。

    在西米恩的左腿开始麻木的时候,村庄已经初具规模了,有一口甘甜的泉眼,小麦开始已经有了小腿高。人们在上一年盖好了房子,冬天结束的时候种上小麦,现在小麦已经有了小腿的高度。
    他依旧那么站着,脸不朝向太阳,这半年间他已经习惯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排泄,不过他也从来没有当他们存在过。反正都是上帝的旨意。头发长得过快,和汗水结成了块,每天都有很多人围着他,他有时会向他们布道,讲些上帝的神性,不过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而越沉默,信徒们反而越虔诚,等待着他的下一次开口,村落以可见的规模扩大。人们清理了神庙,建成广场,每天在这里聚集,每天都没什么不同。
    少年每天牧羊,给他送食,一段时间后,开始学习希腊语,村子的繁荣带来了一个学者,希腊式长袍,异教徒。他慕名而来看看这个圣徒,并且无法理解西米恩的举动,他信仰阿波罗,这座神庙也不属于他的神,他想到这个异教徒每天在太阳之神的光辉下,却从不与祂交流,他不明白。就像他不明白自己的信仰会在多年后被人们完全的抛弃,只留下文字用于研究。
    西米恩的头脑有点错乱,他忽然想起来现在不同的人为信仰流血的年代还没到,就像此地的希腊语还没有失传,此地对上帝的信仰才刚刚开始,多神教还是主流,某位先知还没有出生并把新的信仰带来。战争这个孩子尚在襁褓。
    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他甚至都没睁开过眼睛。

    他的身边突然挤满了请愿的民众,一个罗马官员强占了土地,人们期待圣徒解决这个问题,他破天荒地开口:不要用强权抢夺不属于你的东西。在他厌倦于解释可能他自己都不懂的神性之后,这是第一次。然后人们恍然大悟,离去。这天他的左腿完全没了知觉,一只苍蝇在那里产了卵。
    那个官员第二天死于心脏病,这让他的名声暴涨,来朝圣的人越来越多,机敏的人抓住商机卖些食物和饮料,大赚一笔。他旁边建起一座简陋的教堂,村庄变成了城镇。
    由于解决了世俗问题,这类问题变得更多,有人请他治疗无法治愈的病症,向他祈求麦子和果树的丰收 ,难以启齿的爱情也向他诉说,那些年轻人想得到心上人的爱,希望他能保佑。
    他甚至都懒得听。
    在第一条虫子从肉里破出时,有人开始效仿他,自己建立石柱,站上去,几周后放弃。于是更加敬佩他对于痛苦的承担。少年学成了希腊语,有了更多的野心,准备去帝国的腹地,先到安条克,然后进城里去。
    送饭的少年换了一个,就像他不记得上一个的面孔,他并不知道这个少年的长相,而且每隔几年还会更换。他只又想到了那天,或者今天的预言,他们在后世的名声会绑定到一起,在同一天死于天上的火。

    绿眼睛的少年变成了青年,和之前找圣徒一样,首都之路也是艰难的旅程,连接两个大陆的首都那么遥远,第一次看到港口的峡湾时,他又想起了第一次看到柱上人的袍子,首都的城墙看起来让人自豪。当他站在将来会被毁两次,还会改换信仰的大教堂时,一度震撼到失语。
    他还不知道帝国在将来会改换主人,穿着不同的衣服,信仰不同的神。当然在他的有生之年,他的血脉的有生之年,这些还都不会发生。当圣徒悟出这个道理的时候,虫子又咬了一口他大腿上的腐肉,他对此感到一阵麻木。
    他在人们的心目中愈发圣洁,因为他的肮脏,这项让后人感到可笑的事在当时最正常不过。石柱下面就像猪圈,都是他排泄过的痕迹。牧首甚至都闻他大名,过来布道,宣讲的时候,他闭着的眼睛看到了人们穿着一种完全不同的袍子,讲着他听不懂的话,但这其实是一千多年以后的另一次讲演,讲述最后的先知的箴言,教堂第五次改换面貌。
    青年变成中年的岁月在回乡途中度过,他走走停停,带着一大家人,决心人生的最后在这个圣徒之城度过。他最初的家乡其实离那儿不远,不过因为柱上人,人们纷纷搬离,来到圣徒之地,在已经衰退的绿洲上重新建立家园。
    少年已经是中年了,他回来了,绿眼睛像成色不好的翡翠有了丝绒,他求知过,却还是一无所知,他决定重新开始给圣徒送饭,还要描写圣徒。他不知道这里已经打了好几次仗,甚至这里人也不知道,这些都在“高柱”的眼睛清晰映出。
    绿眼睛的文字曾经广为传颂,不过大多数也不知所踪,但确实又吸引了一大批人。他送的饭圣徒基本没怎么吃过,他只是承受饥饿,以便看得更远。
    左腿已经完全烂掉了,朝圣的人还是很多,着装换了很多次,他烂掉的腿往下掉蛆虫,人们又给他拾起放上,痛苦越多便越接近上帝,他一开始就是抱着这念头放逐自己的。现在呢?他已经很久没想过了,饥饿剥夺了他思考的能力,他在想最初给他送饭的少年是不是也换了很多次衣装。他的民族其实已经不是他的民族。
    最初的战争是用石头,后来有了铜,再后来有了铁和马,然后有了火,最后火可以从天上降下。圣徒最后的几年脑海中一直就是这些,不过没有虫子咬他那么真实,绿眼睛的中年也会来和他聊天,但他记得那个人的眼睛不是金色?
    死亡的痕迹更重了,现在他身上都是尸斑,僵直如石膏雕像,那一天越来越近了。石柱在水泥公路的右边,人们掌握了闪电,能从更远的地方看他,还能照下他的痕迹。比如从君士坦丁堡,圣徒的首都,或现在已经不叫这名字的那地方。中年人也快老了,本来大家都应该赶紧离开这地方的,不过没必要了。圣徒知道有些人用电交流,洒下天上的火,他知道死亡终于要来了,又像去撒冷的路一样永远达不到,炸弹掉落的那一刻,他终于睁开了次眼睛,感到一阵幸福。
    来了一个少年,带来了黑面包和羊奶,他的眼睛是绿色的,皮肤被阳光烤成蜂蜜色。他望了眼高柱,第一次敏捷地爬上。他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圣徒,他放弃了照看羊群来找圣徒,终于找到了,这是一个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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