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
云集小镇旁边的山叫做青山,山不高,但几座秀峰终年隐在云雾中,这个小镇也因山里涌来的云雾而名为云集。云集上青山有两条路途,一条开阔明朗,阶栏毕布,一条草木深深,曲径通幽,算是各有妙处。因为青山,云集镇也景致颇佳,适逢立夏时节,和风吹拂,雾气似有若无,仿佛仙境。(猫腻有关)
一大清早,整个镇子还被薄雾笼罩,青山有些隐隐绰绰不分明。陈见深喝了三大碗小米粥之后,想去集市上走走。路上遇见的每个人都跟他打招呼:“早啊,陈师傅!”陈见深笑着对他们点头,踱着缓步背着双手,走得老气横秋。才到集市口,雾气已经淡了许多,算是天光大亮了。没来得及走开,陈见深就看见一个年轻姑娘坐在一个摊位前面,正低着头小声啜泣,她身边是镇上恶名远播的吕麻子,那混蛋正把他的脏手往那姑娘的脸上蹭。陈见深心头火起,一个箭步窜到了姑娘身边,一脚就把吕麻子踢翻在地。看着吕麻子灰溜溜地跑了,陈见深伸出手准备拉那姑娘一把。姑娘抬头的那一瞬间,陈见深就有些喘不上气来,脸也莫名其妙红了。静静神,陈见深把手伸向姑娘白皙小巧的手掌……
“咣——”,声音浑厚如钟,然后,梦醒了。
陈见深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浑圆的杂粮饼子,眼睛闭上又睁开,杂粮饼子变成了师兄李发财的脸,那张脸正笑眯眯的,好像面饼上撒的芝麻正朝他咧嘴大笑。终于,师兄的脸彻底成了师兄的脸,陈见深知道该起床了。穿衣下床,看到他的洗脸盆旁立着一根棍子,陈见深就知道又是师兄坏了他的好事。
边洗脸,师兄边在一边唠叨:“见深啊,师傅让你今天多练练下功,他有事要去县里,可能今天就不回来了;师傅还说让你别出家门;师傅又说你如果扎马步还不过关,你这个月就不要买书了。”陈见深本来还想着姑娘的小手,这下回过神来:“老头子他敢,哼!”
敢不敢的,也就过过嘴瘾,吃早饭时看着师兄喝完三大碗小米粥,陈见深莫名呆了一会儿,开始在院子里老老实实练功。立夏之后的阳光一天比一天盛起来,又没了雾气的遮挡,火辣辣地照在身上,不到两个时辰,陈见深就练不动了。他从小体弱,却做梦都想做个像他爹那样的武术大师,后来他发现那确实是做梦,但不知道幸运还是悲哀的是,他始终不愿意真正醒来。
他去跟师兄求情,回了屋里看书,他知道师兄拿他没办法。读了半本闲书,师兄满头大汗地收功,开始做饭。两人慢吞吞吃完饭,再等李发财收拾好锅碗,一天中最为燥热的时段已经过去。陈见深很是无聊,软磨硬泡了许久师兄,终于得以出了家门。师兄放心不下,和他一起出去。
陈见深走到镇子上唯一的书局“澹泊书局”就不再动弹,眼睛直盯着本月的新书单子,李发财早知道他的毛病,也没多说什么,递过来小半袋碎银子就去了戏馆。他不像陈见深爱看书,他爱听戏。
陈见深在书局里流连了一个多时辰,才晕乎乎地夹着两本新书走了出来,他还想着方才见的那句话,暗自推敲不已,不留神就把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一下。陈见深还不自知,耳边传来恶狠狠的“小子,你没长眼睛吗?”才回过神来,这时他看清楚了,是他梦里一直想要制服的吕麻子。
陈见深很想上去一记陈家拳让姓吕的那张麻子脸笑不出来,可是他腿软了,正竭尽全力让自己不要倒在地上。他这会儿却又想起梦里姑娘的小手,悲哀地想自己大概是永远摸不着了。
看见吕麻子狠狠递过来的一巴掌,陈见深只有把怀里的书抱得更紧,心里默念道:“师兄啊,快来吧!”
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确实听到清脆的耳光声,陈见深奇怪:怎么不疼?睁开眼睛,陈见深看到吕麻子正被师兄擒住,左颊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师兄一边手底下施着力道,一边笑着对陈见深说:“见深,别怕,师兄来了。”
吕麻子像梦里一样灰溜溜地跑了,回家的路上,陈见深和李发财就打败吕麻子这件事交换了意见。陈见深说师兄要我是你就好了,李发财一如既往地说:“见深,师兄相信你有一天一定会非常厉害的。”
两人到家,已经是黄昏时分,空气一寸寸凉下来,雾气重又弥漫开。等到夕阳爬满了西边的半边天,青山笼罩的雾气已经变成金色,云集镇也重又变成淋淋水汽中藏着的庞然大物。吃过晚饭后,如同一盆水被干净利落地泼在地上,夜晚,很快就来临了。
李发财已经在他房间里睡熟了,偶尔嘴里哼出不成调的音节,陈见深还睡不着,他平素晚上都是要熬夜看书的,今天却思量着睡得早些,为的是明天早上早起练功——这是他每次遇见吕麻子之后稀松平常的想法。
脑子里混沌着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陈见深的呼吸逐渐平缓悠长,他睡熟了。镇上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夜幕空落落的,间或点缀着几声夜犬的吠。
陈见深是被犬吠声吵醒的,拖延着起来,他的早饭照例是三大碗小米粥,换上一身平日里不怎么穿的青布长衫,他整整袖袍出了门。天才蒙蒙亮,不见青山模样,路上遇见的多是侍弄庄稼的农户,那些朴实的乡民看见他都跟他问好:“陈先生,去……”陈见深听不太清他们后面的话,只是一一微笑点头回礼。天光大亮时候,他到了一座新修的青石牌坊前,那上面好像还有什么字,却是看不清楚。
陈见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今天他比师兄醒得还早。洗漱完了,呆坐在床边,他心想:“又是那个梦,真是古怪,梦的后边有什么呢?”坐了一会儿,险些又要睡过去。
天边刚有不明朗的微白,师兄就来叫他,看他坐着打盹,还以为他一夜没睡。一起吃过早饭,青山已经染上一层金色,雾气翻滚,如鱼龙舞。两人正准备练功,就见院门被推开,陈见深他老爹,云集镇名声最大的武师陈抟八,带着明显喝醉酒之后的踉跄步伐走了进来,也没有理他们,转身进了屋里。不一会儿,房中就传来震天的呼噜声。师兄弟两人见怪不怪地对视一眼,各自开始练功。他们知道,陈抟八准又是找他哪个老友喝酒去了。
陈抟八的本事是家传的,过硬的拳脚功夫不仅让他能够谋生养家,抚育两个孩子,还为他赢取了很好的名声。他为人谦和,总是与人为善,镇上人都说他性情好,从没听过有人跟他闹过不愉快,即使是大家都不待见的吕麻子,也没说过他半点不是。以前陈家开着镇上最大的武馆,现在当初的几个弟子已经自立了门户,陈抟八也不想再收徒了,就当了几个武馆的指导,偶尔去各家瞧瞧。陈家在青山脚下还有近千亩土地,都租给镇子上的农户耕种。
老爷子在家,陈见深可不敢偷懒,勉强撑着到了饭点,没办法,陈抟八对谁都和善有加,唯独对他和师兄很是严厉,对他还要更甚一筹。十几年过去,师兄卓有成就,他却几乎毫无长进,老爷子也知道他是真没这方面的天赋,才渐渐放松了管教。
师兄弟二人收拾着把饭菜摆好,还没叫师父,陈抟八就准时醒来,酒已经彻底醒了,边吃边问两人昨天有没有好好练功。饭后陈抟八带着李发财出门听戏,今天镇集上有大戏,两个人都是老戏迷。陈见深不感兴趣,独自窝在家里看书。
“吾未见有好学如好色者也。”陈见深看到这句话就浮想联翩,他觉得这句话是在夸自己,不由得默默列举自己读过的书,突然书目都不见了,只有一双白嫩小巧的手,陈见深好生惭愧——原来自己还是好色多一点。
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晴朗的天空阴云密布,青山不见踪影,只看见一方庞大的阴影罩在远处,叫人心烦。眼看着就要下雨,师兄他们也不见回来。陈见深正要带伞出门去寻他们,就见师兄一脸惊慌地跑进来,脸上还有血迹:“见深,快,快,师父出事了!”
陈见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医馆的,也不知道镇上最好的大夫冷先生说了些什么,看到陈抟八,他脑子里才“轰”的一声清醒过来。陈抟八的衣袍已经被鲜血浸透,面色苍白得不似人状,陈见深“扑通”一下跪倒,眼泪就涌了出来。冷先生让众人都出去,他知道老陈是想跟儿子说会儿话。
雨水从雾气里生出,疯狂地宣泄着积蓄时久的苦闷,不知打散了多少轻薄的雾,好像把青山都要冲洗出来,换一个清清亮亮的世界。可是还没等它们落到地面,山雾又悄无声息地来临,世界愈加模糊不清,人们只听得见雨声,感觉到阵阵寒意。除了雨,一切死寂无声,世间一切,消逝了所有锋芒与光亮。
下午时候陈抟八和李发财还在听戏,不时发出叫好声,却遇上来找戏班子麻烦的山贼,十几号人,个个带着刀。他们是几百里外野人沟里的山贼,在青山的另一面,不知怎么竟到了云集镇闹事。也许是穷得紧了,几个山贼拿走了戏班子得的全数银钱,临末还要带走一个小姑娘,乡民们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一个个战战兢兢不敢动弹,陈抟八看不下去,上前制止了几个人,才准备劝说两句,他身后的人就动了刀子……
众人等了一会儿不见陈见深出来,李发财更是急得头上冒汗,实在等不了冲进去,在充斥天地的雨声里,他看见陈见深低头跪在师父身边,到了近前发现,师父的眼睛已经阖上。李发财的眼泪落满了脸颊,默默跪在陈见深身边,给师父磕了几个头。
雨水给云集带来的凉意已经消失不见,青山一如往日,山上的青叶与风相随而落,随山溪向下游流去。时光如水,很快便是十余天过去。陈师傅的丧事已经在乡邻的帮衬下办完,一些人家门口的白幡还没有撤去,那是他们自愿为陈师傅立的。
陈见深穿着素衣,消瘦了很多,双眼无神,李发财和他对坐着,眼里布满血丝,他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李发财看着师弟现在的样子,心里很难受,正要说话:“见深……”
“师兄,你走吧 。”
“我把家里的积蓄分了两份,一份你带走。师兄,你走吧。”
李发财疑心自己听错了,还没来得及问,陈见深已经大步迈出了屋子,看着师弟的背影,李发财觉得好像以前那些他看不懂的书,他现在也看不懂师弟了。
两天后的清晨,李发财收拾好了行李,只带了路费,走到陈见深的窗边,轻声说:“师弟,我走了。”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他去师父灵前磕了几个头,缓缓走出门去。
屋里,陈见深哭了好久,开始没有声息,后来开始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像是一只失去父母的小兽,哭累了,一个人蜷缩在床上,止不住地颤抖。
以后,就他一个人了。
陈见深以后每天早早起来练功,把自己练得满身是伤也不偷闲,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看书,日子久了,似乎也习惯了。
他梦到老爷子了,表情很严厉,正在训斥他:“你自己看看你有没有长进,这样你怎么承袭陈家的本事?”他不敢抬头,轻轻看了一眼,却发现陈抟八躺在床上,浑身是血,正对他说:“见深,我,我不行了。你把咱家的拳谱交给你师兄,让他,替咱传下去。咱家的那些地,应该能给你置一房好媳妇,以后啊,都要靠你自己了……”猛地从梦中醒来,陈见深开始哭,哭得像个失去珍爱事物的孩子。
可是每个人都要长大的。
两个月后的云集镇,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具体来说,应该是青山那一边儿的野人沟,有人偶然经过那里,发现那里盘踞数年的贼窝已经变成一片废墟,新生的残垣断壁显着大火荡涤后的纯净,烟尘还未完全散去,所有贼人都死了。吕麻子跪倒在山寨前,怒目圆睁,身前立着一块木牌:祭 陈师傅在天之灵。
他是自杀的。
陈抟八出事的那天,大家悲痛之余又很疑惑,为什么野人沟的贼人会到云集闹事?吕麻子知道,因为正是他撺掇山贼去的。前不久吕麻子被掳到贼窝里,供人使唤。他为了立功,就告诉山贼头子云集会唱大戏,他本意不过是想得到山贼重视,没想到,却害死了陈师傅。
陈抟八一直对吕麻子不错,从来没有看不起他,有时候遇见他,还会给他些钱物,教导他要学好,甚至还曾张罗着要给吕麻子找个媳妇。吕麻子是个小人物,是个大家都不齿的好吃懒做、欺软怕硬的混混,但又有谁说混混不能知恩图报,不能煊然一怒,血溅五步呢?
那天晚上,吕麻子趁山贼们聚会之际,在酒里偷偷加了足量的蒙汗药,山贼们熟睡之时,他在山寨里燃起了冲天大火,那片火光映照在他的眼中,把那双眼眸塑造的如同出火的琉璃。一种新生在大火中出现,它浴火而出,扶摇直上,冲散了漫天的阴云,月出,惊动了山鸟。
他饮下最后一杯酒,涕泗横流,一跪不起。
陈见深正迎着骄阳练拳,骤闻邻居传来的消息,意识一阵恍惚,竟是跌倒在地。给邻居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勉力站起身来,脸上已是多了两行清泪。把邻居送出门去,他抬头看看盛夏的青空,想到“云在青天水在瓶”,又注意到依旧云遮雾绕的青山,觉得青山之上的所有云雾,所有山溪的流水,都在朝他奔涌过来,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快,又因为云无尽水无涯,渐渐充满,继而沉重。
秋天的时候,无论是落在小溪水里还是屋檐上或是落在笠帽上的雨都多了起来,青山也不再全然是青色,风拂去一些雾气的地方,是一叶知秋的黄与浩然快哉的红。云集镇的景色换了种气质,爽利又诱人起来。终究比夏天轻快一些的热浪里,云集镇迎来了一件大事。云集历史上第一所书院,竣工完成了。
云集镇地方不大,以前并没有专门的书院,哪家孩子想要上学,就得自家请个老师或是到青山外读书。筹备书院的事情已经准备了好几年,今年夏天,陈见深把他家的地拿了几百亩出来,才解决了最终问题。书院就在青山脚下不远处,竣工那天陈见深被请去观礼,书院大门是一座精心雕刻的青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青山书院。
陈见深已经放弃练拳,不是怕吃苦,而是发现无论自己怎样练,都是在做无用功。偶尔想起师兄,他更是无法原谅自己,只能卯着劲儿读书,不去想。那天观礼结束后,他回家后恍恍惚惚,趴在书桌上就睡着了。他又做了那个做过许多次的梦:
早上出门,他朝镇外,青山脚下走去,路上遇见的每个乡民都跟他打招呼:“陈先生,去书院啊。”他一一点头微笑行礼,后来走到一座青石牌坊前,那上面有四个字:青山书院。他听到稚嫩的孩童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陈见深的梦中,最后,那个打败吕麻子的他自己,和着青衣教孩子读书的他自己,渐渐交汇成了一个,不分彼此。剩下的唯一的陈见深,穿着同青山有着一样青绿颜色的衣袍,腰间系着一卷书。
青山书院在一个风朗日清的良辰吉日开院,陈见深任书院第一任山长,那天的青山脚下锣鼓喧天,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青山好像被人们的开心惊动,云雾散了不少,人们这才发现,离青山愈近,则见青山多妩媚。
一年多后的一天,陈见深要领着孩子们去青山踏青,小宁准备跟来,他没许,她那么嫩的手,爬山伤到怎么办,再说他可不敢让刚怀孕的小宁陪着他上山。孩子们都很开心,跳着闹着跑来跑去。到了青山脚下,他们却一致要求从小路进山。看着孩子们期盼的眼神,陈见深好好考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答应了。孩子们欢呼雀跃,跟着陈见深走进了青山的雾气里,寻路而上。
陈见深也几乎是第一次走青山的小路,虽然累一点绕一些,可也确实有更妙的风景。留连半日,下山的时候,孩子们又是一致要求从小路下山,陈见深也依了他们。反正不管走那条路,都可以回到书院的。
行到山下,孩子们都有些累了,陈见深背着一个实在走不动的孩子,给大家加油鼓劲。快到书院了,他们前面出现一对年轻夫妇的身影,两人背着露出戏装的行囊,像是搭台唱戏的。那个年轻高大的男子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见陈见深,两个人都愣住了。
陈见深泪眼婆娑,看着长得更加壮实的李发财,轻唤了声:“师兄,你回来啦。”
青山不言语,层巅余落日,草露已沾衣。(苏轼 临江仙)
S g
网友评论
感觉除了主角之外,其他人物性格并没有刻画出来。
武侠小说至少也得有个打斗场景描写吧。
我评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