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走水
“承义,随俺去巡街。”一个短须大汉挺了挺肚子说道。
“哎,师傅。俺这就来。”陆阿四连忙应是,拾了倚在北墙的水火棍,又仔细打理了腰牌,这边跟上大汉出了宣德门军巡铺。
军巡铺,是汴京城内的治安与消防机构,原本只留禁军逻卒,诸般兵器也是比照军中,弓弩刀枪,样样齐全。显庙时,韩文忠公执政,有感于高庙时故事,下令开封府衙役也留驻军巡铺,一来方便辑盗与检点人户,二来削弱皇城司的探事之权,转由驻在军巡铺的衙役公人承担。只是公人毕竟有限,不若军兵般充裕,只好将汴京城依照各个城门画成若干辖区,公人们便驻在辖区内最紧要的军巡铺中。
宣德门军巡铺便是此类,它的辖区恰恰是御街北段,最是繁华不过,于公人世界中有着“京内七十二铺之首”的名头。这种地方自然是有油水的,只是陆阿四决计体会不到。
他并不是派驻在此的开封府公人,反倒是那位刘公人的“对头”。陆阿四,或者叫他陆承义吧,乃是皇城司驻在宣德门的亲事卒,也叫作亲从吏。本职是负责宣德门的警戒和启闭,但如今这些事体都是天武一军来完成,并不用皇城司操劳。
似陆承义这般随着军兵巡街,于亲从吏来讲是极不体面的,只是他浑然未决,反倒以为新鲜,而旁人也不愿意提点他,纷纷拿他做笑柄谈资:军巡铺中旧人不想陆承义来分润好处,皇城司僚吏却是本能的跟红顶白。
那陆朝恩因为被李丞禄忌惮,在苏博山请外之前,便以交涉岐国的“前功”而被“高升”为入内内侍省副都知,旋即免去进奏司都监的差遣,转而到皇城司任管勾公事。内侍们却瞧得分明,这是被李丞禄与黄恩泰一同打压:宫里已经传开,升任副都知是李丞禄的美言,调任皇城司则是黄恩泰的手段。这皇城司里五位管勾公事,一位是入内内侍省都知秦隆遇,这是伺候过宪庙的老内侍;还有两位做了四五年的副都知,在尤其讲究资历地位的寺人世界,陆朝恩便是童贯再世,也只得屈居其后。至于那唯一的押班石齐贤,如今也调到枢府去做都监,算得独当一面。
陆承义很珍惜自己的新活计,虽然被同僚取笑,被军巡铺旧人驱使,但并不着恼。这日子比在田家村强得多,不管多累,只要到了正时,军巡铺里便就有各家酒楼送来的酒食。这倒不是军兵们摊派或者勒索,而是御街北段各家酒楼茶肆自发形成的规则,井然有序,各家所费有限,并不会互相冲突。所求得只是结个善缘,若是走水失窃,这里的军巡铺能竭尽全力。
除了酒食之外的常例也好,左道也罢,陆承义并不知晓,他虽然会写百十个字,却决计看不懂军巡铺中的规条文书。只当做与刘家酒楼无二,来了军巡铺拜了师傅,紧紧跟着师傅学规矩、学手艺。
走在头前的短须大汉叫作蒋达,原是河北人,作为军属随父迁来汴京,便就子继父业,做了禁兵。陆承义初来乍到,便只有这蒋达还说几句话,便就被陆承义拜作师傅,这蒋达看在两坛好酒的份上,便就点头应下了。
两人巡街时,军巡铺中旧人多半在分润好处,都是老兵吏,并不会缺省蒋达那份。因此蒋达也乐得在街上慢慢走,入夜后的汴京也很美丽,在他看来,并不比白日里差多少。尤其是御街左近,大店小铺,各自生意兴隆。便是当道卖解的,也能赚个一铜锣大钱。
两人在车水马龙中陶醉一会,寻了个甜食铺子祭了五脏庙,便就往回走。正行到半路,便见几个小厮从左近巷子里冲出来,慌慌张张的不像好人。陆承义手中水火棍一紧,便紧张的看着蒋达。
蒋达手中哨棒倒竖,调整步子后大声喊道:“兀那蓝衫的,你东西掉了。”
汴京小厮中十个倒有九个穿得蓝衫,只是明暗花色各不相同罢了。蒋达这话一说,四周行人中的小厮多数都要驻足查看,便只先前那几个慌张的小厮只是用手紧了紧衣袖,脚下并不停留。
蒋达见此立刻吩咐陈承义道:“你去前头拦住那个骑马的员外,请他家人拦住贼人。”
“俺哪里识得那员外……”陆承义心里先怯了。
“哪个要你识得,他识得皇城司腰牌便好。”蒋达拍了陆承义一下,催促道:“快去!”
“唉,是。”
见着陆承义快步追上那个员外,蒋达也加快了脚步,正好吃得饱,力气足,见着有个可疑的小厮回头望他,当即大喝一声:“毛贼休走!先来见见蒋爷爷的铁棒!”
说话间便飞奔两步,一跃而起,倒竖的哨棒呼啸着照头朝西打下,吓得那小厮连忙往东边逃,另外几个见来了公人,也不敢久留,纷纷避开西面四散逃窜。
不防却被几个大汉挡住,有的会些拳脚,不免要一展武艺,终究吃多了苦头,被一个书生打扮的大汉打的鼻青脸肿。
“这位壮士且歇歇。交给俺就是。”陆承义见他把那小厮打的太惨,心中不忍,便上前说道。
“好说,好说。既是陆探事发话,俺便饶他几拳。若不是信了菩萨,俺牛二这铁钵大的拳头,两下便就叫他去阎罗殿说话。”牛二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吹嘘起来。
陆承义和蒋达各自忙着捆捉几个小厮,其余同伴也迅速回到彭安图身边,并没有人与他呼应,让他有些无趣。
“牛教友,我们该出发了。”彭安图与蒋达寒暄后,便向牛二发出召唤,后者连忙向陆承义与蒋达说了几句场面话告辞,便就跑向彭安图一行。
“师傅,这些人身上东西不少。”陆承义看着从几个小厮身上搜出来的金银细软,有些忐忑的提醒道。
“嗯。”蒋达黑着脸走向几个小厮,“都说谋财害命。今日这里最起码几十万文的财物,你们在哪里杀人越货?”
“怎地污人清白?”
“俺没杀人。”
“俺是捡来的,哪里谋财害命。”
几个小厮说辞不一,但都立刻否认蒋达的污蔑。蒋达旋即问道:“哪里捡的?”
几个小厮一时沉默下来。
“既然不好说,那就到军巡铺里待着吧,你们既然出来做仆役,自然有保人。这些细软财物都是精细物,肯定是哪家员外的私藏。到时也不必找来苦主,便让那保人来问你们,只怕你们就肯说了。”蒋达吓唬道。
高庙开始,宋朝规范奴仆雇佣制度并严禁卖身为奴,随着奴仆法定雇佣总期限的缩减,保人的作用便越来越重要。而肯被雇为仆佣的,又多半是没有田土的无业之徒,他们缺乏长久而稳定的收入来源,保人或者保人的朋友们所掌握的营生活计就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如果被保人知道自己行窃,除了给保人带来经济损失外——他们多半赔不起,他们自己还很可能丧失以后的营生活计:哪怕迁移别地,因为保人交游广阔,也很难再有好日子过。若说回到乡里种地,这又是极艰难的事情,他们本身要么不耐得种地的辛苦,要么全然不晓得如何种地,连个佃农短工也做不好。
开封府之外,或者可以自暴自弃,便就在地方上做个泼皮无赖,混吃混打。偏偏开封府里规矩大,遍布城内的军巡铺专为整治泼皮无赖而设。思来想去,几人都各自叹气,还有的想着以后的惨事,便就吓得哭出来,让人听了更加鄙视。
周围人等原觉得官兵捉贼,正好看处好戏,不料这贼人竟这般没骨气,既不肯横刀就死,也不敢破口大骂,喜好热闹的汴京人便坏了兴致,各自呼朋引伴而去。
蒋达反倒不着急,见几人各自后悔的样子,才懒洋洋说道:“都起来吧,咱们去军巡铺再好好说话。”
那哭得厉害的小厮却不肯起,只是给蒋达磕头告饶,蒋达一脚将他踹翻,用绳索套了双臂,便就牵牛似的一发力,将个壮小伙生生拔起来。几个左近的纷纷叫好,想要打赏却想起这不是卖解的艺人而是有体面的公人,只得吹嘘两句便就散了。
“老军,老军,俺招了,俺招了。”那被踹过的小厮慌乱间辩解着,河东口音便遮掩不住。
“招什么?”
“俺们是在那处宅院里捡的,便在前面的松榆巷里。”小厮连忙指着不远处的小巷说道。
“哪里?”蒋达抬眼望去,并不是方才他们出来的巷口,反倒更靠北一些。
“便是那里,东面有个高高的水塔……咦,怎地在水塔生火……”
“生火?”蒋达眉头一瞧,极力望去,果然见到一处水塔有火苗闪现。
蒋达与众人方自疑惑,便见远处巷口一阵混乱,几个胡乱裹了衣衫的汉子拿着铜锣当当当的的敲起来,嘴里渐次喊道:“走水了,走水了。莫要进巷口,各自捂口鼻。”
“走水了,走水了。莫要进巷口,各自捂口鼻。”
几个人正在说着,便有其他男女从巷口里冲出来,有得带着细软,有得带着儿女,并都于御街西侧站好,等着军巡铺来人救火,另有甲头带了七八个男丁,各自去巷中人家检点人口,勿有缺漏。
当道卖解的也即时歇了生意,向看官们告罪一声,便就携了锣鼓棒子,也跑到松榆巷巷口卖力敲打吆喝,附近行人一传十,十传百,已经惊动了左近的几处军巡铺,原本熙熙攘攘的御街上,被人们故意将道路中间让出。
蒋达见此,留了陆承义看押几个河东小厮,自己抄起哨棒便飞身赶去松榆巷。那几个敲锣的本要拦住他,见他亮了腰牌,才放他入巷。
不一会儿,便见得几个水龙队推着水龙车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军巡铺的老少们各个奋勇争先,很快便就赶到巷口,几个为首的军兵叙了职等,便以锐士魏原为首,随他吩咐前二后一进入巷中。
正行进间,便见有个短须大汉迎面走来,魏原未瞧真切,便就喊道:“喂,哪里有水塔?”
“咦,是老魏吗?”蒋达闻言立刻回问道。
“嚯,老蒋?这是你的首功啊。”魏原见是昔日袍泽,即使不在一个军巡铺,也很热情。
“这功劳……老魏,这边说话。”
“哦。这就来。”魏原说完,便吩咐水龙队,“你等先将这处房子拆掉,与火场隔开。待寻到水塔再去灭火头。”
“是。”
蒋达与魏原走到一处,也不相瞒,直接说道:“老魏,这是个烫手山芋。”
“哦?”魏原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火场,“那似乎是蒋朝升的别业。不过他靠山都被判了斩监候,他一个为人奴仆的又能怎个烫手?”
“蒋朝升早就是咸鱼一般。”蒋达摇了摇头,“只是这处别业已经典给了别人。”
“谁啊?”魏原皱眉小声问道。
“刘昌巨。”
“嘶。”魏原觉得头疼的利害,“殿帅的外掌院啊。”
“麻烦不止这个。”
“总不会惹上人命吧?”魏原说完,便见到蒋达点点头。
他当即啐了一口,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着河北话,蒋达也不插话。
“这事……老蒋你什么主见?”
“哪里有主见。我也是见到刘昌巨的尸身才觉得不妙。问了甲头才知道这处别业已经易主。”蒋达有些懊恼的说道。
“咱俩啊,合该发不了财。”魏原像是认命了似的说道,“我这还能拿出来十贯多些,原想留个棺材本的。”
“我也是差不多。”蒋达说完,眼珠一转,“老魏,我和你说个事。”
“快讲,快讲。”
蒋达闻言并不生气,他知道魏原这是不想火场那里耽搁太久,让甲头有什么话说。他只是悄声道:“方才几个小厮,偷了刘掌院的东西……”
前后一共五支水龙队投入到救火中,终于在一个时辰后扑灭了大火。一来水龙多,喷水就多,二来四周隔离区做得及时,火场里能烧的已经烧光了。好好一处别院,尽化作白尘黑土。这次松榆巷的火灾,在汴京算是一场好大的热闹,因为涉及了人命,以及体面人家——殿帅夏澄,各家报社你来我往很是一番挖掘,给秋末的汴京添了一份谈资。开封府新任推官钱绪,还特意召集公人,吩咐加强防火防盗的巡查频率。
陆承义脸色不太好,胃口也显得极差。陆朝恩看了两眼,便说道:“若是不合胃口,便不吃了。去上值吧。”
往日里陆承义一定会答应,然后老老实实上值,哪怕饿着肚子。但这次陆承义一反常态,他停箸后向陆朝恩磕头行礼,方才问道:“义父,那些金银孩儿拿着心里不安,总想着那些河东人受刑的样子。能不能,能不能……”
“你想怎么办?”
陆承义想问“能不能给他们一个公道”,但他知道自己的义父如今麻烦不小,担心自己这样说会给义父添乱,便就改口说道:“能不能让孩儿去别个军巡铺上值?”
“河东人也好,河北人也罢。既到了京师,便就要守京师的规矩。此事他们有错在先,受刑也是应当应分的。你不必多想,好好办差是正经。那些金银若不想要,便捐到庙里去,给自己,也给那些河东人捐些功德,许他们来世做个好人家就是。”
“是,义父。”陆承义生不出对抗的念头,只得按着陆朝恩的吩咐去做。
开封府,后堂。几个孔目官将几房公事汇总核对过,便达成一致。为首的李孔目在公厅里扫了一眼,才向坐在首位的钱绪说道:“禀府推,松榆巷火灾案卷宗颇有疏漏,尚需勾押官那里补齐。”
“嗯。褚先才,你哪里何时能做好?”
“禀府推,嫌犯亦有眉目,但顷刻间难以确实。”
钱绪中进士也有二十多年了,这种官话不知听了多少,知道手下有意推脱,他也不好戳穿,只是提点道:“有几分力气便使几分力气。若是实在吃力,便让李孔目襄助于你就是。”
“不吃力,不吃力。之前与刘某有过节又能行此事的,便是一个叫蔡世佑的罪军。原是夏殿帅那里开革的,只是如今不得其踪。有人说是去了南方,但并不得要领。还须得府推给京东西乃至淮南州县行文,方好捉其到案,以彰其罪。”
听到勾押官将鞠球踢了回来,钱绪耐住性子说道:“好,好。本官早有此意。”
待到公厅事毕,早早散了衙,钱绪便约了几个好友去会饮,新雇的幕友陈瑾便赶到车前问道:“东翁果要给淮南等地行文追查吗?”
钱绪听他言语急切,心里倒是很安慰,随即说道:“季玉不必紧张。这原是官样文章,将来自有说道。”
“东翁思虑周详,在下不及多矣。”
“季玉不必过谦。这次行文还是要做的,不然将来如何整治那勾押官?便给申戒之去封信就好,他与蔡州使君谢景昌有旧,请他言说一二即可。”
想到申用休马上就要去滁州上任,也算得给“淮南”等地行文了。陈瑾便觉得钱绪这招连消带打,很是娴熟。
“夏殿帅那里,便将罪军的名号报过去,也算一个交代。”陈瑾顺便说了其他处置。
“不错。他是泥菩萨过江,我们公事公办就好。”钱绪说完,便就登上马车离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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