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大哥死讯的时候，念山正在村口的荒地上给地主放羊。
一只刚出生的小羊，对这个世界正是好奇的时候，四处乱撞。念山一边守望着眼前安静吃草的羊群，一边看着这只刚来世界扬了二正的新生命。此时，它正在跟地上的一只刺猬较着劲，念山心理琢磨着，嘿嘿，原来出生羊犊也不怕虎。
地主的儿子小胖，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一路冒烟的直奔着羊群就冲了过来，此时，小羊和刺猬的战斗正处在白热化阶段，小羊嘴巴上明晃晃的两颗刺猬刺，在阳光下分外滑稽。
自行车还没停稳，小胖的声音早就穿过了羊群：“念山，念山，你哥又死了……”
“又？” 念山一怔，紧紧抓住手里的赶羊鞭。小胖总算骑到跟前，把手里的送到念山眼前。“我爹说的，前线我叔寄来的家信。说你大哥都做到小队长了，刚当上没几天，一个子弹直奔脑袋瓜，血次次的冒，说没就没了”
“你也不识字，我就给你瞅瞅，这是你哥名字不，这个是不是？”村长儿子认认真真的把信展开，手指指向“武山” ，然后拍拍念山的肩膀，“你今天先回去吧，我给你赶羊。”
阳光下，眼泪一颗两颗，滴落在尘埃里。一个颤抖的身影，默默站了良久。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回了早就空荡荡的家。
这是他失去的第三个哥哥，第五个亲人。从此，这个世界上，就剩下他自己面对一整个家了。这一年，念山13岁。
父母早亡，年幼的念山，跟着哥哥们一起长大。上头征兵，符合年龄的三个哥哥，带着无奈陆陆续续的奔赴战场，哥哥们都是微笑着离开的，“小山，好好照看好咱家，哥打仗回来，给你背回来一筐糖葫芦。” 每个哥哥离开的时候，都在村口，这样哄着哭红眼睛的念山。
二哥三哥的死讯传来的时候，念山恨不得自己也跟着一起走了。一个人抱着枕头痛哭了一整夜，嘶喊着：“我不要糖葫芦，我什么也不要，我要你们回来，你们都给我回来……”
如今大哥也走了。念山却开始不会哭了。他就默默的，收起曾经无限期盼的眼神。村口那条通向村外的路，他再也不去眺望了。
早起放养，日落赶羊，地主能给一口饭吃。念山就这样简单的生活着。
这天，念山早晨起来，感觉村子里吵闹非凡，但他没什么兴趣围观，照例赶着羊群往荒地走。小胖连滚带爬的跑到他身边“念山，念山，救救我……”
小胖满脸是土，肥嘟嘟的小脸上，鼻涕眼泪攉起了浆糊。“咋了这是？”念山一惊，这可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小少爷，他从未见过小胖如此狼狈。
“他们都造反了，把我爹捆了去，要批斗，大帽子带的高高的，我爹一说话还要挨揍，我家也遭抢了，大洋都被拿跑了，他们看见我也不叫少爷了，要打我。念山念山，到底咋回事，咋回事啊？”念山也是稀里糊涂的，他就知道放羊，别的事他也不关心。
那段时间，地主每天都被拉出来批斗，小胖不敢出门，躲在念山四面透风的家里。念山也不用去放羊了，因为羊群也被那些人收了去。“要变天，要变天”收到惊吓的小胖一直嘟囔着这句话。
就这样，天到是没变，地却没了。地主的所有土地都成了大家的，然后地主成了穷人，小胖也瘦了下来。小胖后来看谁的眼神都带着寒意，但这丝毫影响不到别人的幸福。
念山失去了放羊的工作，开始在以前放羊的荒地上开垦。种土豆种红薯种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村头王大妈见念山可怜，总想帮帮他。念山实在的要命，见到谁家有活他都样帮把手，因此，大家都很喜欢念山。
就这样，种地，收田，一年又一年。念山从一个少年，长到成年。
王大妈帮念山最好的一个忙，是给念山介绍了一个黄花大姑娘。
秀兰是王大妈的远房亲戚，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就想找个老实人，踏踏实实的过日子。雪白的皮肤，一头及腰的大长辫子，笑起来像花一样。两人初见就都红了脸。很快的就结了婚。
念山和秀兰结婚后不久，秀兰就怀孕了。小丫出生的那个夜晚，念山笑的合不拢嘴。那是大哥走后，念山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出声来。冬天窗外的寒风簌簌的吹着，念山心里却比炕头还暖，这家，真好。
但是，生活总是跟你做个鬼脸先让你笑，再从背后抽出一把刀，让你粹不及防。
秀兰因为生产落下的病根，第二年，因为疾病突然离世。念山抱着怀中嗷嗷待哺的小丫，亲手埋葬了秀兰。眼泪，一滴两滴滴入尘埃里，阳光下，颤抖的身影抱着小丫的念山，再一次默默站了良久。然后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回了再次空荡荡的家。
好在，还有小丫。念山又当爹又当妈，照顾小丫。捧在手心里，放在阳光下，一点一点看着她从小小只长到满地跑，从满地跑长到亭亭如玉，念山满心欢喜的同时，也隐隐忧虑。小丫的身体，照比别的小孩要弱的多，经不起风。
念山在小丫还小的时候，就请村里的大夫给看过。那个年代，大夫也看不出什么，“可能是血脉不好，你多留意留意，没啥事，小孩子都爱生病。”
大夫这样说，念山也丝毫不敢松懈。尤其是当小丫越长越大，白瓷娃娃一样，磕碰一下伤口要很久才能愈合，他真的不放心。
王大妈这些年，看着小丫长大，也看着念山幸苦。无数次的跟他建议，再找一个。念山都拒绝了，“我这样的，带着小丫，能给人家姑娘啥，算了。” 可是念山心里明白，自己要干活不能时刻照顾着，而小丫的身体需要一个人来专门照看。心里揪着一团，念山已经很久不敢松一口气了。
思琴来到念山家里的时候，小丫正在发着烧。念山一愣，望着王大妈身边安安静静的女孩发了呆，“这是干啥？”。王大妈也没管念山的疑问，自顾自的介绍着，“这是前村的思琴，比你小，家里老大，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他照顾起来的，现在弟弟妹妹都成家了，就剩大姐没人要了。这不，我前段时间去他们村办事，正好听说了，跟她聊起你，她呀，觉得你不错，愿意来看看你。”
思琴低着头，一脸通红，羞的说不出话来。王大妈一溜烟的走出了房间，“你们聊着，我得回家煮米汤了。”
念山看着思琴，又看看小丫。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问一句：“你想好了吗？”
思琴依旧低着头，脸更红了。然后轻轻地点点头。
那个年代的爱情，就是这样简单。我看看你，你看看我，男孩说句话，女孩红了脸，牵手，就是一辈子。
思琴来到念山家那一年，这个家才像个家的样子。里里外外，整整齐齐。思琴是出了名的能干，在外人看来，还有点能唠叨，但是她从不对念山唠叨。在思琴眼里，念山就是她的王，不需要唠叨，也没有抱怨，因为念山总是在干活，在为这个家而奔波。
小丫很很懂事，很喜欢这个把爸爸和自己照顾的周全的阿姨。可是上天的玩笑，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小丫的病情急转直下，很快就离开了人世。念山久久的抱着女儿，舍不得放手。
这一年，念山37岁，思琴默默的陪在他身边。
平平淡淡的过了一年又一年。这期间还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回忆起这一年的时候，念山说：“就像是一场漫长的审判。天地里结不出粮食，饥肠辘辘的人们吃遍了所有能吃的食物，苞米棒棒都是好东西，那味道可比树皮好多了。”
念山偏偏在这个时候，牙齿出了问题，纷纷的掉落。但是为了活着，还是要吃东西。他第一次带树皮回家的时候，思琴根本下不去口。苞米棒棒和菜根，吃就吃了，树皮这东西要怎么下口呢……
“ 地里能挖都都挖出来了，树上的树皮也不多了，煮一煮闭着眼睛吃吧！” 念山这样淡淡地说。
就这样思琴和念山，在漫长的自然灾害里，相互扶持着活了下来。多年以后，念山总是会对着桌上剩饭的外孙女说起，没有啃过树皮的人，永远都不理解一碗大米饭的幸福。
思琴和念山年过半百，依然没有孩子。不知道这是老天的另一个玩笑，还是另一份礼物。因为这个原因，小敏走进了他们的生命。
王大妈是个神奇的大妈，她总是出现在念山困难的时候。这个时候的王大妈应该是王奶奶了，一把年纪了，还是像年轻时候那样爱张罗事情。“ 阿花啊是我远房亲戚家的女儿，就是命苦，刚把孩子生下来，那个王八蛋就跟别人跑了，这个小孩才这个点大，怪可怜的。阿花一个人也照顾不了，总得走下步吧。我寻思，问问你们要不要？”
“要要要要要”念山夫妇巴不得能有个孩子陪在身边。王大妈叨叨着“就叫小敏吧，以后长大可得机灵着点”，伸手接过孩子，念山感觉又重新拥抱了世界。
“第一次当人家妈妈，我真的有点紧张”，思琴看着巴掌大的小敏，打心眼里喜欢。就这样，小敏在念山夫妇的照顾下，快乐的成长到12岁的这一年。
小敏回忆起那段小时候的时光，总是会觉得温暖。“我从小就留着一头长发，但是不爱洗。我爸拎起菜刀从村东头追到村西头，再从村西头追回村东头，可下把我给追回来了。我就瞪着大眼睛看着我爸，跟我妈告状。我爸要杀我，就因为我不洗头……”
思琴笑笑，温柔的帮小敏冲洗头发。念山也是哭笑不得。
小敏接着回忆说：“ 我爸，他哪会杀我，不过是怕我跑丢了。后来，我生病了，哮喘，很严重，整夜整夜的喘，枕头要堆起来好高，我爸着急的睡不着，再也没有这样好的爸爸了。”
那一年，念山和思琴带着小敏寻遍名医，四处问药。小敏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去离家那么远的地方。辗转奔波，花了很多的钱。可是，病情丝毫没有好转。无奈，回到家中，再次等待命运的审判。念山眉头紧锁，思琴也是夜不能寐。就这样守着小敏，一天又一天。
“我真的以为我活不久了，哮喘是遗传生我的那个妈。” 小敏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闪了一闪，接着回忆道“ 就在我都要放弃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神仙。神仙一伸手拿起一瓶药对着我的喉咙洒下来，跟我说：孩子，你们都是善良的人，你的病好了，以后就可以过好日子了。然后，就真的好了。这个曾经差点要了我的命的病，说好就好了，以后也再也没犯过。想想也是神奇。我真的相信世界上有神仙。”
小敏病好了以后，家里日子虽然清贫，但是远离了悲苦。因为四处看病，小敏没有继续读书。到了袅袅婷婷的年纪，家里开始给张罗婚礼。
“小赵，多好，家里兄弟姐妹多，可以有个照应”，这是小姨给小敏介绍的第5个男朋友。再不成小姨估计要放弃了。小敏一想，家里兄弟多是不是那他可不可以和我爸妈一起生活呀？愿意的话，我们就谈一谈。
小赵看见小敏就红了脸。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虽然，额头上长了两颗青春痘，丝毫不影响她的美。小赵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小敏，我都听你的。”
小赵追小敏的时候，简直是没带脑子出门。有一天小赵穿着雪白衬衫（一看就是新的）出现在小敏家门口，叫小敏。小敏出门一愣“你干啥？”，小赵低着头：“我去街里买东西，路过你家，你买啥不？” 小敏一乐，“不用啊。” 小赵还是低着头：“哦，那我先走了哈。”
说罢，骑着自行车消失在了小敏的视线里。要知道，从小赵家道县城，要顺个双倍的路，才能顺道到小敏家。小敏心里觉得这个家伙，傻得可爱。
然后，两个没说过两句话的年轻人。很快的结婚了。
这一年，小敏20岁。念山，70岁。
结婚后的小两口，成了欢喜冤家。三天两头干一架。念山和思琴精心的维护这个家，照顾两个成年“小孩”。
家里包下了一大片土地，念山深信，土地是唯一公平的东西，付出就一定有回报。就这样勤劳的老两口和这对新婚的小两口，一起组成了幸福之家，勤勤恳恳的生活。
小敏的第一个女儿小月出生的时候，一家人乐开了花。瘦瘦小小的一只，大家都精心呵护着。一家有老有少，其乐融融。
小敏的第二个女儿小七出生的时候，家人有点乐不出了。计划生育实施的时候，这娃的出生寓意着一笔不小的罚款，而且还是个女儿。
一家人犯了难。好在有个还算通情达理的村官，知道这个小家庭的特殊之处，网开一面给了个特批。
罚款的事情是不用愁了，家里人面临着下一个抉择，这个抉择叫“诱惑”。
产房有个给别人陪产的人，看见小敏又生了个女儿，不是很开心的样子。提出自己家有个有钱的亲戚，在市里当大官。就是一直没孩子呢，想要个女儿，愿意花一万块钱来买。
要知道一万块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够这个家庭挣个三五年了。念山在家一听这个消息，顿时火冒三丈：谁敢卖孩子，就别回这个家。孩子我养，谁也别给我卖，让他们都滚蛋！
小敏和小赵回忆起这段，总是要笑笑，“ 小七，你差点就可以做有钱人家的小孩了，还是你姥爷好吧，就他不愿意卖你。”
其实小七心里明白，即便念山不说这样的话，她也依然会在这个家里幸福的长大。因为这是全天下最好的家，老人慈爱，青年孝顺，小孩活波，就这么简单。
六口之家，幸福的不像话。小敏和小赵依然会打架，嚷嚷着要离婚，但是有念山和思琴在，这个家稳稳的。
家里盖起了大房子，小月和小七在念山和思琴的照顾下，出落成了两个大姑娘。上学读书，放学回家，长长的小路，慢慢的走，日子宁静而美好。
光阴的故事，带走时间，而我们总要经历生命里一次又一次的告别。
念山被查出食道癌的那一年，小七刚上小学六年级。小七的成绩一直是家里的骄傲，念山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他跟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说了很多，他对小七说：“ 要有出息，要考大学，将来让爸妈过好日子。不管咋的都让你爸妈供你，房子卖了，也要读书……”
那晚，小七抱着念山哭了一遍又一遍，她深知，唯有念山，给得了她全世界最深沉的爱。
那段时间念山忍受着巨大的病痛，却从不呻吟。只有房间里没人的时候，他才会自己疼的打滚。小敏第一次从窗外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
念山默默忍耐了太多太多。离开的这一年，念山84岁。
思琴在念山走后，很少提及他。只是每当翻看老相册的时候，她会人不住的流泪。思琴照顾小月和小七成长，她太爱这两个孩子，以至于看不得她们受一点委屈。只有见过的人，才知道什么是，一个眼神，便能暖心。
后来，小月和小七离开家，去城市读书，很长时间才回来一次。偶尔往家里去电话，思琴都会接起来。耳朵聋了的思琴，清不清楚她们在讲什么，但是知道是小月或者小七她就会很开心。
每次节假日回家，思琴会早早的就等在屋后，看着村口那一条长长的小路，等着外孙女的身影出现。而每次两个小孩离家，她就又会在屋后，开启长长的目送，任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小七高一那一年，思琴去找念山了。
小七至今都好懊悔，当时没能多陪陪她。
生命周而复始，这一年，小敏和小赵迎来了他们的50岁，小月的宝宝已经可以打酱油了，小七也开始像个大人模样，在学着与这个世界相处。
我们都不能抗拒时间，日升月落，一眼万年。好在还可以有长长，长长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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