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华普住在大队林支书家。林支书四十五六岁,中等身材,身体特好。他饭量大、力气大,手大脚也大,家里有一儿一女。每天天不见亮他便和大嫂扛着农具出门,下午四点来钟,不是扛着木棒就是担着谷物,兴致勃勃、汗流满面、匆匆忙忙地回来。总让人感觉他有着使不完的劲。他生性直爽、豪气,和华普一样,酒量好。
林支书家里的老人只有母亲,七十多岁了。老太太身体还算硬朗,每天还帮着儿媳喂猪、给全家人煮饭。每年深秋季节,山柿子熟了,老太太都要亲手加工不少的柿饼。老太太做柿饼很有讲究。在夜晚无事聊天的时候,她在油灯下一边缝缝补补,一边告诉我做柿饼的方法:“先把山柿子的皮削干净,然后挨个放在竹筛上,先放到坝子里让太阳晒几天,然后把竹筛挂到厨房灶头上用柴火把柿子自然熏软,待柿子完全变软了再把柿子压扁成饼子状,然后用稻草绳将柿子十个一打捆成十字形,再然后把一打一打的柿子放进谷草堆里封闭好,开春后就可以拿出来慢慢吃了。”在林区工作的日子,我说不清吃了老太太多少柿饼。那柿饼表面有一层约一公分长、晶莹透亮的霜毛,舌头一舔霜毛,甜甜的冰冰的,特别爽口。据说柿饼霜还能治口疮。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到过真正的柿饼了。老太太应该是清末民初的人,听老人说,她小时候缠过脚,后来又被放开了,人们说这叫“解放脚”。老太太说:“我们那个时候如果女人不缠脚,大脚女人是找不到婆家的。”在我和华普小住的日子,每天吃饭老太太都不允许儿媳、孙媳和孙女上桌与我们一起吃,她说“女人就得像个女人,这是祖宗定的规矩。”一天,我在堂屋里一边询问证人一边作笔录,小林妹子提着土陶茶罐来给我和华普添茶,老太太正好也在堂屋靠厨房的边上切猪草,她见小妹从我面前走过,马上站起身来训斥小妹:“你这个女娃子不要在客人面前晃来晃去,添茶要从客人背后去做,不懂规矩!”弄得我和华普一脸的尴尬。我说:“老人家,小妹是给我们添茶,没得关系。”老太太说:“添茶是可以的,她不懂规矩,女娃子家不能在男人面前走来走去,要不然将来嫁人了会讨婆家人嫌的。”天啦,都二十世纪了,老太太居然还如此封建。我和华普到她家的时候,老贺给林支书介绍我们的情况,老太太听说我们是县检察院的干部,是来林区查案子的,要住在她家,老太太特别高兴:“哇,你们是城里头来的“官叔叔”呀,我家的条件差,就是担心你们吃不惯住不好。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望“官叔叔”见谅哟。”这是我平身第一次听人叫我们“官叔叔”。这古老的称呼是肯定还是否定我没法解释,其含义太深。几十年过去了,老太太或许早已作古,但老太太亲切善良和慷慨为人的印象始终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老林的儿子二十出头,刚刚成婚。我和华普到他家的那天,林支书活生生把他儿子小两口从新房赶出来,要小夫妻搬进厢房去住,把小夫妻的新房腾出来让我和华普住。华普慌了,立马制止林支书,结果老林执意坚持。小伙子没一点怨言,乐呵呵地忙着为我们腾房子。说实话,我和华普打心里感动。小伙子和他爹一样,大手大脚,一脸的质朴。在他家,我和华普前后住了近一个月,由于林区不通电,没有电灯、没有收音机,更没有电视机。小伙子告诉我他从来没有进过县城,只是偶尔在公社篮球场看过露天电影。小林还猴急穷追地问我在电影院看电影和露天电影是否不同,问电影院里是放的小木凳还是木椅子。他憨态可掬、为人耿直。我和小林、小林的妹妹还有小林媳妇几个年轻人每天晚上总是一起坐在院坝里数星星、讲故事、拉家常,我自然是主角。我把看过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十万个为什么》、《故事会》,凡是可以做故事讲的全部讲给他们听,实在没有故事了,我就把我所看过的电影也作为故事讲给他们听。每每看见小林他们几个饶有兴趣的、呆呆看着我的样子,他们随着故事情节的起伏悲欢而起伏悲欢,我得意了,更是一种满足。同样地,我也常常被小林他们身上所固有的朴实、真诚和仗义所感动。一天,我和华普因工作急事要赶回公社,当时正是快吃下午饭的时间,华普正在与老林交涉。忽然,小林从我后面冲上来,二话不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走?走那样走,吃了饭再走!”那语气之坚定,几乎是斩钉切铁的,关键是小林抓住我的那只手就像一把铁钳。他的手是粗糙的,他的语气是严肃的,他的行为是粗鲁的,但我的心里却是暖暖的。我把这种挽留称之为“粗鲁而真挚的挽留”,这才是世间最朴素、最真诚和最珍贵的东西!
在林支书家的日子,一家人其乐融融,一家人好客善良,使之三十多年过去,我始终难于忘怀。其实,最让我挥之不去、记忆深刻的还是林家小妹子。刚到她家的时候,每天都有许多农民兄弟来支书家为案子作证。林区住户分散,有时候通知一个人往往要花好几个小时。你站在山这边就可以和山对面的人以呼喊的方式相互打招呼。如果要走到一起,从山的这边下山,再从山的对面上山,往往需要一两个小时。农民兄弟来一趟不容易,所以我得尽量把笔录做详细,尽量不要返工。那几天,我每天上午十点钟开始记录,一直要忙到下午六七点钟。小妹经常进来给我们添茶倒水,要么就坐在屋檐下做针线。一天,屋外下着小雨,我和华普坐在堂屋里伏案工作,时间一长手软脖子酸。我老觉得浑身不自在,也找不出原因。我仰仰脖子伸伸腰放松一下身体。忽然,我发现一只黑黑的眼睛、亮亮的从半掩的大门门缝里射向我。由于被我发现,那眼神立即收了回去。这时我才看清楚,是林家小妹坐在门外。我心里一阵无以名状的感觉,非但不反感她,反而完全感觉得到她内心的世界。林家小妹当时只有十七八岁,她虽不属于修长型的,但身板结实,圆圆的脸被太阳晒得黑红黑红的,特别是在劳动的时候,头发上沾着草絮,那汗珠从前额顺着面部流向脖子,真可谓“汗流如雨”,那情景美极了,完全是一种健康的、动感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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