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年前,在大榆树水站斜对面,是一家铁匠炉。这家铁匠炉是大榆树一带唯一的一家,别无分号。因为东、西各去三五百米之外,是两个马车社。所以,大榆树铁匠炉的活计,大都是服务了那些车和马。
铁匠炉没幌儿,没牌子,最明显的标记就是门前的马架子,那架子用来架马挂掌。这家什要是单薄了可不行,要是赶上一匹高头大马,再脾气暴躁,挣几下子,不把马架子给你挣零碎了?所以,那马架子的四个立柱都是一搂来粗的榆木,连前后左右的横梁,都有大人腿那么粗。架子上一左一右的横梁可以转动,上面还有窟窿眼儿。搭上宽皮带,用铁杠子插进眼儿里扳转横梁,就卷紧了皮带。宽皮带本来在架子里,在马的肚子下面,现在一卷紧,就把马兜起来了,让它四蹄悬了空。这时候,铁匠就可以忙着给它修脚,穿鞋了,就是削蹄子,挂掌了。脚不沾地的大马,都老实,猫儿似的,怎么摆弄都行。也有极个别的,惊慌失措,瞪大了眼珠子,拼命挣扎。这时候铁匠就转过身去,蹲到一边抽烟,等到马的折腾劲儿过去了,再过来干活儿。马架子横着过去两三步远,就是铁匠炉歪歪斜斜的破门。在我的印象里,所有的铁匠炉,好像都是破破烂烂,门窗歪斜,尘土飞扬。在这儿耳朵里听到的是“叮叮当当”的声音,鼻子里闻到的是牛马的体臊味儿。如此说来,这大榆树铁匠炉倒名副其实。
所有的铁匠炉,也都没有机巧、精致和神秘可言。进了门,眼珠子一扫,几秒钟,屋里所有的物件,尽收眼底。最多的是各种锤头,大、中、小,圆、扁、方各种形状,懒洋洋,傻乎乎。戳在地上,躺在案头,丢在尘土里,和其他一堆工具混在一块儿。不过,等一会儿忙起来。炉上掌钳的胡子师傅,把他那柄手锤锤在砧子上,敲了三响,这些锤头,就纷纷被握在主人的手里了,像古时候冷兵器的刀剑,从鞘里拔出来,握在武士的手里一样。当然,工具永远没有武器俏美。那些锤柄都乌漆麻黑,脏兮兮的。干活儿的人认实用,好使就成。除了各种锤头,屋里还有各种钳子,长把、短把的,鸡嘴、鸭嘴的,细的、粗的,奇形怪状,什么样的都有。五金店里卖的那几把钳子和这儿比,简直是九牛一毛。事实上,这铁匠炉里的钳子,大多是胡子师傅根据干活儿需要自己打造的,店里没有卖。
案子上那台老虎钳,真有老虎脑袋那么大。老虎钳是用来固定加工部件的,眼下倒是没咬住什么,虎口大开,空空荡荡。老虎钳的旋紧手柄有气无力,像睡猫垂下的尾巴。
还有那大风箱,抵得上一匹毛驴的大小。它依着那盘炉火稳稳立着,风箱上的把手正被缓缓地拉动。风箱鼓出的风,从气口往外轻轻地吹,吹到一旁挨着的炉火中,像喘气似的,炉火呼燎呼燎,或明或暗。偶尔,荡起一小股黑煤烟。拉动风箱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小孩一脸的煤灰,被满头大汗冲出了道道儿,再伸手一抹,这下有的看了,赶上京剧里的时迁了。时迁干活时,常常龇牙咧嘴,那是被炉火里烧红了的铁,时不时迸出的小火星子烫的。不知拉了多久的风箱,但他看上去动作已经很娴熟。空屋子里就这一个小人儿,他眼看着人家散去了各处,自己却被无形的绳子拴着,心下想动,身上又不敢。百无聊赖间,叹了口气,转身改用屁股推风箱的拉手,待推到了尽头,再抬起脚,用脚后跟勾着拉回来。他终于将劳苦的机械运动,改得搭上了游戏的边儿,心里多少高兴了点。
两坨砧子离着那盘炉火有一步多远。砧子是打铁时垫在下面的重铁,是打铁的铁。把烧红了的铁件,从炉盘里夹出来,放在砧子上,用锤子敲打成各种需要的形状,这就是打铁。两坨砧子不一样,一坨是圆乎乎的,像个古代战将戴的头盔,但有四个短脚,这是中国砧子,从古用到了今。另一个,是外国砧子,看上去,像一个缩小了十倍的桌子,可是有一条短粗的尾巴。这家伙也管用,打一些时兴的新玩意,还就得在这上面弄才行,比如,打六角螺丝。铁匠行里,称砧子是师傅的脑袋,万万不可随便乱动。
铁匠炉屋里,不管有多少人干活儿,师傅就一个。大榆树铁匠炉,也不例外。因这位长了一圈络腮胡,私下里都称他胡子师傅。碰了当面,大家就省了前面俩字儿,直呼师傅了。至于他那一屋子的徒弟,叫师傅时,就更是语声柔软亲切,辅以恭敬的姿势,比叫爹还谦恭呢!那年头,没人敢对自己师傅翻脸。那是和打爹骂娘同等的大罪!欺师灭祖!不怕砍了你的脑袋!最起码,行里行外都容不下你,这碗饭是别想吃了。而这铁匠炉里一天到晚的活儿,也真是得在师傅的带领下,规规矩矩,保质保量地完成。到时候,胡子师傅干起活儿,左边一盘炉火,右边两坨铁砧,手锤横摆竖指,几把大锤按着指点抡下去,砰然爆响,铁星飞溅,整个铁匠炉就欢闹起来了。
常遭师傅骂,心里记仇。眼下又无聊寂寞,风箱小子不爽,偷眼瞅瞅,人们都出去了。眼珠转了转,歪了一歪自己的瘦屁股,坐砧子上了。细感觉着,屁股下挺平乎,挺瓷实,还有点温乎。闭了眼睛想,这不就是坐师傅那秃脑瓜上了吗?有快感!真过瘾!可是,忘情的迷离中,挨了突然的一脖子拐,愣怔着接了一串爆骂:“告诉你八百遍了,这砧子不能坐!坐我脑袋上得了!”等看清了是师傅,赶紧溜。师傅却又递过来一卡粗的卷饼,饼是小米、苞米两合面摊的煎饼,卷了大葱,抹了大酱。风箱小子接了吃食,饥饿感骤至,忘了感谢,更忘了坐砧子的道歉,二话不说,狼吞虎咽,边吃边溜到自己在墙边的岗位上去了。小子吃着,还真不忘了本分,去推拉风箱。用屁股,用脚后跟,用肚子,用肩膀头儿,只是不用手。因为两手捧着大煎饼,倒不出来空儿。
歇气儿的时间不长,几个徒弟一个挨一个进门回来了。前两个是二十岁出头的壮小伙子,都是一身的腱子肉。方头方脑,光着膀子,脚下还都穿了木头拖拉板儿,走进来,板子甩打脚后跟,一路“噼噼啪啪”地响。铁匠夏天穿木拖,是为省钱。干活时,经常就有火星四溅,啥好鞋也穿不出个好样来。俩小伙子,虽说姓氏各异,血缘上毫不相干。但是,因为长年在一起工作,姿势和动作协调一致,穿戴、表情又大致相同。看起来,纯粹就是双胞胎,一对双棒儿。他们俩是胡子师傅的头锤和二锤徒弟,等会儿开干,打起的锤点子“叮、叮、叮、啪!”这其中,前边那两个“叮”就是他俩锤响的声儿。那个头锤,是领头儿,他是后面几把锤的样板。他先要准确地领会师傅手锤的指挥,师傅那把小锤,动作上有方向、力度、速度等各种示意,甚至有准备、琢磨、问题等想法和暗号。头锤必须严格执行师傅的意图,就像军队里班长服从连长一样,命令如山。可不兴乱整,师傅那儿摆锤示轻,你还发傻,抡圆了铆劲砸。人家那儿紧敲,让你用力,你却轻如鸿毛,三锤子下去都打不出什么来。好家伙!师傅一立小锤,停下手里的活儿,抬手就给你个大嘴巴子!嘴里还骂:“能不能干?不能干就赶紧走!”被打的徒弟,声儿都不敢吭,乖乖地往下串一个位,让别人打头。至于二锤,只要跟住了头锤打,时间一长,自然就有了默契。这铁匠也叫手工锻工,手工活儿和机器活儿可不一样。铁匠讲的是手艺,手艺更在于心思,在于几个人心思的协调。
没错,这才说了俩“叮”,第三个“叮”是三锤,握第三把铁锤的是个半桩子,叫黑子。黑子黑,这一夏天里,不穿裤子,不穿鞋,就一个裤衩子挡中间。日晒火烤,一百多天。脸上身上,那颜色是纯天然的黑。能有多黑?这么说吧,要是把他弄到非洲刚果、赞比亚去,那还能在当地群众里挑拣挑拣,扒拉扒拉把他找出来。因为,再怎么着他还没那么鞋油、煤块儿似的。但是,要是把他弄印度去,十有八九这黑子就成失踪人口了!因为他和那地方的人混在一起,在色儿上,就没区别了。那满街筒子的人,一抹黑,哪儿找去?
黑子不光黑,也结实。眼下的他十三四岁,年纪尚小。他还没上边俩师兄那样宽的肩膀子,那厚实的胸脯子,那粗脖梗子。但他浑身上下,也正起了肉楞子,一丝一丝的,不囊。一看黑子那一身骨头架子,就知道这小子再长个三五年,一准是个黑炭头的彪形大汉,甚至比那两个师兄还要威猛彪悍,力大无穷。
黑子长得不好看,粗眉、小眼儿、肉头鼻子。最严重的是那噘噘嘴儿,这嘴噘的,跟牙外头叼了颗枣儿似的。又宽又阔的噘嘴唇子,给黑子平添了几分土气,几分匪气。黑子打的是第三把锤,他那把锤头比头锤的十六磅大锤要小得多,也轻得多。胡子师傅说,锤子有轻有重,抡起来劲头适度,有准儿,那是技术。
胡子师傅一支烟吸完,扔了烟头,咳了咳嗓儿。屋子里的气氛,显得有点紧张。风箱小子三口两口,吞了最后的煎饼,然后,猴子似的蹿到案子沿儿,扳歪了那个盛水的大玻璃瓶子,拔去瓶口的玉米芯,“咕咚咕咚”猛灌了一气,再随手把玉米芯塞严了瓶口。眼看着,这小子的肚子鼓成了蝈蝈一样。那个大瓶子,是伪满时期的物件,肚大脖子细,能装十来斤凉白开,供师徒出力流汗时补充水分。铁匠炉里灰大,那截玉米芯管用,最是塞得严实。风箱小子忙不迭的,又窜回了自己的岗位。伸出了两只小脏爪子,抓住大风箱的粗把手,大力地拉动,像个小妖怪,几下子就把炉火吹燃得冲天而起。大风箱发出了“咕嗒咕嗒”的声音,拉响了开工的号角。
胡子师傅探头瞅了瞅炉火,又铲了一小撮亮晶晶的煤,看准了,扬了上去。再转过身,简短而坚定地说了俩字:“黄火。” 小妖精全然听懂了师傅的指令,改成了单手拉风箱,腾出另一只手,抓起了一根铁通条。他三捅两捅,在炉火里起劲儿地翻腾。等到炉盘里憋出了一股焦黄的浓烟,再双手把定风箱,大力拉动。“咕嗒”炉火里一下子像蹿出了火箭,粉红的火苗,顺着烟囱飙起了一米多高。风箱再短促地“啪啪”几下,向火炉里鼓出强劲的风力。炉里大团的烈焰开始由粉变红,再由红变黄。风箱小子从始至终,一刻没停,手脚并用紧忙活。现在,他放下铁通条,又拿起长把尖嘴钳子,把煨在炉火中的几根短头钢筋,一一翻上来,整齐地排列在炉旁靠近师傅这一侧。眼看着,那些比成年人大拇指还粗的钢筋,也烧得变成了浅黄。风箱发出了“塔塔”的短促声响,风箱小子用这声音向师傅报告,他要的“黄火”完成了。
“黄火”是铁匠的俗话,应该是指炉火的温度达到了八百摄氏度。这也是铁最容易发生形变的温度,铁匠最方便锻打的温度。低于这个温度,铁发硬,高于这个温度,铁会迅速升温熔化。拉风箱也有技术和经验。
打铁趁热。胡子师傅用左手里的钳子,从炉火里稳稳夹出一段烧得发黄的钢筋,挨在砧子的一处小斜面上,但仍紧紧钳住铁筋的另一头。右手握着的手锤在砧子上轻轻一磕,几乎让人察觉不出。但这可是号令!紧接着,三把大锤风驰电掣,依次兜头打下来,准准地落在橘黄的钢筋上。和着师傅手锤的节奏和指点,锤声轻快地响起来,“叮、叮、叮、啪!”前面的三个“叮”是头锤、二锤和黑子的三锤,后面的“啪”是师傅手锤的指挥。三五轮锤声过后,师傅的手锤一横,所有的锤都停了下来,铁匠四重奏骤然停止。锻打的钢筋呈暗红,师傅再去拿带把的小冲子,瞄好了,示意黑子操锤,几下就在铁条上透好了几个方形的洞。师傅最后夹着带洞眼的铁条,担在砧子尾巴上用手锤轻轻打几下,铁条弯曲下来,半个马蹄铁这就打成了。另一半的锻打,过程和这一样。
铁匠的锻造,准确精致。每一个动作,不多不少,不轻不重,一气呵成,恰到好处。现代社会里,机器造一个马蹄铁,应该不费吹灰之力,根本也不用人们再去付出那些劳苦了,也没有谁还去点赞那些古老的智慧,欣赏那些挥汗如雨的笨活儿了。可惜,非常可惜!我倒是想有一个天大的盒子,把人类那些令人赞叹叫绝的手艺都收集起来。没准,这个超速前行的世界,说不定哪一天掉了链子。待我们合十祈天,无可奈何之际,却发现造物主赐予我们的脑和手,原来是要不停地使用运作,才能供养我们的生命。于是,这才都跑去我那个天大的盒子里,赶紧找自己称手的家什,练起各行的手艺。为这个世界添上一些有趣又有用的玩意儿,同时还喂饱了自己的肚子。
有时候,为了赶活儿,铁匠们加大力度,加快速度。“叮叮叮,啪”的锤点子,明显紧凑了许多,快了差不多一倍。那锤声听上去,像清脆的冲锋枪点射,一串接着一串。胡子师傅打得兴起,会换上那把响锤。那是他用进口的德国钢,亲手打制的手锤,能发出类似敲钟的声音。于是,铁匠炉里“叮叮叮,啪”就变成了“叮叮叮,嗡”。响锤的“嗡”声,能传出去一里地,在大榆树一带晚秋的冷空气中荡漾。天儿马上就要冷了,马儿换鞋的季节来了。
———— 摘自原创小说《太阳岛》 作者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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