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张家湾。突然爆出一阵刺心的声音,玻璃瓶碎了,接着一声闷响,桌椅撞地的声音……一个茅草棚里响声不断。
“不好了!不好了!孝林哥喝药了!”收工刚回湾子的四毛大叫。
人们闻讯赶来。
“快救人!”二毛说,“大孬,端两盆清水来!二孬,拿肥皂来!”
大家翻过他的身子,撬开嘴巴,拿来漏斗,往口里灌肥皂水。
“三毛,准备竹床,去卫生院。”
“哇,哇,哇”,刺鼻的药味四散开来,两盆肥皂水进去,吐了一大滩,满地都是。
几个青壮年抬着竹床,向管理区卫生院狂奔。
“怎做这苕的事(傻事)?”
一个中年女人四面看了看,小声说:“媳妇不养他!不给他吃,也不许他要饭。”
“他不能讨米,也不想讨米,舍人卖呆的。”
“一生遭孽,七岁死了爷娘,跟叔叔过。”
“一生要强,老了,不能动了,逼得快讨米了。堂客死得早,又当爹又当妈,把儿子拉扯大,接了媳妇。冇享一天福,只好自寻死路,自己解决自己!”
“小心听到了!”
“不怕,她去医院了。黄泥巴坨,摔过河,接媳妇,卖公婆。”
“有了媳妇甩了爹。”
“叫他像牛做事,又不给饭吃,谁受得了?”
夜晚,回来的人说,“命,保住了。肥皂水灌得及时,那药毒性不强,过了期。”
“他不知下了几大的决心,喝了一瓶半!”
“有后遗症吗?”
“眼睛保不住。”
“歪拐(孝林哥的儿子)嘴都不敢喳,那婆娘太毒了!”
“家兴出恶狗,家败出恶人。”
“有娘养,无娘教。”
“小心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她敢做,我就敢说。又不同锅吃茶饭,怕个鬼。太上旺了,不说,让她上天吗?”
几天后,孝林哥出院,瞎了双眼,多了双拐。
深秋,早晨,张家湾十分宁静。忽然一声尖叫,炸雷般,惊醒睡梦中的人们。
“郎家们,快来呀,孝林哥跳茅厕了!”
大家蜂拥而至,围着一个大粪窖,直径约3米,深约5米,原来是生产队贮藏、发酵粪肥用的,现在空了、废了。
“快,找梯子,把人弄起来。”
“没这么长的梯子。”
“几个绑在一起。”
大家分头行动。孝林哥仰面朝天地躺着,花白胡须,灰白短发,如鸡窝里的一堆草。“哎哟,哎哟!”不停地叫唤。
“孝林哥,被鬼迷了,爬进干茅厕做么事?”
“想到潭里淹死算了,不想受活罪,活受罪!”
“这不是讨贱吗?”
“让开,让开,梯子来了!”
“下去两个人,用被单把人包好,再拉起来。”
“丢几条毛巾下来,包好头,绑好腿。头破了,腿像断了,马上送医院!”
“孬货,你个头大,先背一段,再换五毛。”
几个年青人背着他,拼命地往区卫生院赶。
剩下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怎么又做苕事?”
“饥一餐,饱一餐不说,一天挨几顿骂!”
“个性强。不痴不聋,不做公公。”
“棚子比茅厕还臭!”
你一言,我一语,大家说了很久。
很快,检查结果出来了:两腿粉碎性骨折。就是说,瘫痪了。
“这么好的人,落这么坏的结果,老天爷不长眼!”
“坐的菩萨坐一生,站的菩萨站一生。有的玩一生,有的做一生。哪见什么报应?”
“打我记事起,冇见他歇过一口气。屁股不落板凳,含着饭往外跑。脚不住,手不空。”
“睡觉都戴着那顶烂帽子,睁开眼,翻起身就寻事做。”
“这么穷,这么遭孽,还叫儿子读高中,湾里几个人做得到?”
冬天,异常寒冷,孝林哥没熬过去。有人说他:“活活饿死的!”
“怎么可能?歪拐不是每天送饭吗?”
“是的,歪拐一走,他把饭倒在床底下。断气后,住的棚子里臭气熏天!”
“歪拐怎么没发现,他不是自称孝子吗?”
“每次送饭,碗筷放在门口,送下一餐时,收上一餐的碗筷。”
“那不像送牢饭?”
“决心真大,不死不罢休!。
“他不愿拖累伢们儿,也不愿受窝囊气。”
他还上过吊,瞎明闭眼,又瘫痪,爬上凳子,绳子也系不上房梁,摔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最后,绑着几块砖头,爬到潭里淹死了。他全力以赴,终于把自己消灭了。
他就是这样一头倔驴,童年求生、中年求子如此,老年求死更是如此。
小时候,冬季格外冷,河面常结着厚冰。孩子们在冰上翻跟头,打碾滚,摔跤,滑冰,你追我赶,笑声震天。
大人们呢,在冰上凿一个窟窿,鱼儿们游过来,呼吸新鲜空气,伸手去抓,一抓一条。
有一次,孝林哥坐在河坡篝火旁,篓子里全是鱼。他摸出蛤蜊油,往脚板上涂。那脚板沟壑纵横,四分五裂,惨不忍睹,看得心惊肉跳。
“疼吗?”指着从脚趾撕到后跟的大裂口,一个孩子问。里面塞满蛤蜊油。
“不疼。”
“摸鱼冷吗?”
“不冷。”
“我试试。”
“不行,小伢细皮嫩肉,手会冻掉的。”
他爸爸的脚底也有很多裂缝,但口子没有那么大,那么深。
抹完油,他捡起大黑布,把脚裹好,再穿上絮都露出来的棉靴。如果没有裹脚布,恐怕他的脚会裂成几块。接着,脱掉另一只靴,解开裹脚布,往上面涂蛤蜊油,像瓦匠在砖上涂泥巴。
他的脸和手,像村头那棵几人抱不过的大杨树(风水树、脉树),黑暗粗糙,凹凸不平。
老人们讲,府河改道(湖北孝感最大的水利工程)时,一般劳力嫌一个工分,孝林哥赚一个半。冬天,别人穿棉袄挑泥巴,他光膀子,打赤脚挑;别人走,他小跑;别人休息,他也不停。
他得过积极分子的称号,在大会上宣过誓,表过态,发过言。像现代人说的,只要做不死,就往死里做。
夏季,分粮食的夜晚,是孩子们的节日。干净、平坦、宽敞的禾场上,堆着比楼房还高的大粮堆,全湾男女老少都集中了。黄灿灿的稻子,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碧绿的西瓜藤,哨兵一样扛着红缨枪的玉米,开满白花、散发清香的芝麻。萤火虫边飞边闪,夏虫们浅吟低唱……
孩子们像没上笼头的小牛犊,唱,跳,叫,奔,跳,捉迷藏,摘瓜果。
禾场中间,两根高高的柱子,挂着两盏大马灯,四周插着几支大火把,照亮了夜空。
欢声笑语,人声鼎沸。大人们分稻子,分到的。就一担一担挑回家。金黄的稻子,饱含太阳的热气,散发稻花的香气。
孝林哥一颠一簸,挑着箩筐往家里赶,几个孩子围着他。妈妈说,走集体的时候,孩子多的家庭,往往超支,而孝林哥家却总有结余。
有一年,腊月二十五,为了过一个稍微丰盛的年,队长决定,抽干我们湾北头的何花潭。弄点鱼,捞点虾,挖点藕,拾点蚌。那算一件大事,全湾人来看热闹。大堤上,黑压压的,全是脑袋。
那天刮北风,河面结一层薄冰,墙根屋后,树阴深处,积着雪。穿棉祆、棉裤、棉靴,戴棉手套,还是很冷。小伢们,你追我赶,满堤飞奔。
大人们抬来抽水机,正在安装,出水沟已挖好。忽然“嘭”的一声,水泵掉进潭里了,大家面面相觑,望着队长。
队长喊,“摸出水泵的,奖五角钱。”一个工分五角钱。没人应声。
一会儿,队长又喊,“一块钱!”还是无人应声。
接着,队长小声说,“五块钱。”边说边脱鞋,准备自己下水。五块钱,算一大笔钱。
“扑通!”队长脱鞋的当口,孝林哥跳下去了,鞋袜来不及脱,卷起袖子就摸。
“耳朵真尖!这点小声音都听到了。”
“要钱不要命了!”
有人笑,“队长,这回落后了哦。”
不一会儿,摸到水泵,拴上绳子,拽到坡边。他嘴唇乌黑,牙齿打颤,膝盖下面都是淤泥。
“赶快换衣服,别冻病了!”有人喊。
他把水泵一丢,撒腿就跑,靴子“扑哧扑哧”,往外直冒水。人们哄笑起来。
夏季,一天中午,小黑放牛。看见孝林哥捧着荷叶,小心翼翼地走,生怕撒了什么。问五毛,“孝林哥捧的么宝贝?”
“他拉的屎!”
“屎?”
“弄回去,肥自己的菜园。”
“难怪他家的菜长得好!”
长大后,每次听到“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就想起他滑稽的样子。
每次出工、收工,或外出办事,不管早晚、热冷、晴雨,他总是带着粪筐,沿路捡牛粪、猪粪、鸡粪,泼到自己挖的粪坑,满了后,再挑到生产队换工分。
孝林哥的死,真的是受了儿媳妇的气?
在他的追悼会上,他的儿媳撕心裂肺地哭诉,引得人人落泪。
有人嘀咕,“活着不把父母敬,何必死后哭灵魂!”
“爹爹(公爹)呀,想当初,为了抚养您,二老爹(二叔祖)拒绝了别人的求婚,孤独终老……”
奶奶绘声绘色地讲过这个事儿——
“嘭,嘭,嘭,”一个年青人在劈柴火。他穿得破烂,但是,遮不住俊美的容貌和青春的活力。
“毛狗哥,毛狗哥,劈柴啦!”银铃般的声音,听到之人手抖心颤。十七岁的少妇梨花过来了,褴褛的衣衫,难掩雪肤玉肌,醉人幽香。
他头也不抬,继续劈柴。
“毛狗哥,毛狗哥,为么事不缠我说话?”她挨到他的身边,娇嗔地问。
他往旁边挪了挪,头不抬,手不住,斧头也不停。
“毛狗哥,毛狗哥,给我一句实话……”她拉住他的手!
他挣开,面红耳赤,肉跳心惊的,“劈柴就劈柴,不搞那些牛猴(谈情说爱)!”
“二爷(二叔),二爷,喊么事?”一个十岁的男孩钻出茅草屋,他就是孝林哥。
梨花羞答答地跑开了,她是毛狗的远房嫂嫂。有一次回娘家,全家十二口人全被小鬼子杀害。从此,她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怀着遗腹子到处漂荡。毛狗的大哥大嫂(孝林哥的父母),也死在小鬼子的扫荡中。
江汉县志记载,1942年10月21日,整个野沚湖区二百多人死亡,二十多个村庄被毁,五百多间房屋被烧。家家死人,户户戴孝。
毛狗忘不了大哥的话,“长房只剩孝林一根独苗,一定要把他拉扯大。”
在兵荒马乱、朝不保夕的年代,多一张嘴,多一个负担,何况还是一个孕妇。在这命如草芥的时候,想到爱,提到爱都是一种罪孽。后来,深深的自责,重重的悔恨,毛狗终身未娶。
可怜凄惨未亡人。梨花为了孤儿、遗腹子,重振那个“灭门绝户”之家,重续那个已断香火的长房,嫁给一个老头,守了一辈子活寡。
我小时候,她已很老了。孩子们还是喊她“花娘娘,花娘娘。”
“爹爹呀,为了抚养歪拐,你也终身未娶……”孝林哥的儿媳继续哭诉。
爷爷说过,孝林哥名字的由来。1941年秋天,日本鬼子在野沚湖周围大屠杀。孝林哥与二叔去湖里摘菱角,躲过一劫。回来后,才知道族里三十多人被杀,所以把他的名字改成“孝林,孝连,孝年”。
解放后,走合作社,改成“笑林,笑连,笑年”。
跑一二八(国军一二八师,古鼎新古瞎子384旅,杀烧抢掠,无恶不作。)时,孝林哥娶亲,有了儿子。实在太穷,养不活一家子人,儿子和老婆被人拐跑了。
孝林哥千方百计找儿子,历尽千辛万苦找到“歪拐”,认祖归宗。才晓得在逃难的路上,歪拐的母亲被鬼子打死了。
从此,祖孙三代三条光棍,相依为命,住在一个草棚子里。
“爹爹,您的命太苦了!为了孩子,为了家,您吃糠咽菜,也乐呵呵!您说,有人就有世界,趁时代好,多生几个孩子,振兴张家。您看着五个孙子,二个孙女,总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像我这种年纪的人,一般三四个伢。娘家人老笑我,像母猪,受罪活该!”
爷爷说过,长房原来是一个大房头。有二十把斧头(木匠),五十把锄头(种田),一百个闷头(船头)。在族谱中占了一大半,超过其余四个房头的和。
兵荒马乱、水旱灾害、饥荒、大肚子病(血吸虫)、逃难,土匪,特别小日本和一二八(爷爷说,老天爷要收人)反复袭来,死的死,亡的亡,几百人的房头,变成三代单传!
“您得了病,怕花钱,瞒着我们,吞药,投河,上吊,一直到饿死……”
“什么病?”
“饿死的?”
大家窃窃私语。
“我背了多少骂名啊!吃亏遭孽,吃苦受罪,就不说了……”
大家鼻子酸酸的,歪拐走过来,拉起媳妇,“说这些做么事?”
“我要说,我偏要说。十六岁来张家,过过一天好日子吗?吃的罪,遭的殃,哪个人晓得?”
江汉县志载,1932年,贺龙率红三军来到江汉,路过虾集,挖了一条大河,修了两条大堤,老百姓称为红军堤(今军堤村)和贺龙堤(今龙堤村)。当地青年踊跃参加红军,后来以他们为骨干,组建了红军江汉独立团,当时张氏家族有十几人参军。
1940年,李先念率新四军豫鄂挺进纵队飞越野沚湖,挺进汉阳侏儒山,又有十多名张家子弟参军,这些人全部牺牲了,孝林哥成了长房唯一血脉。我伯伯张小汉——新四军排长,与鬼子战斗,死在应城。
小时候,看见每家每户挂着红牌子:“烈属光荣”、“军属光荣”!现在才明白,“苏区”、“革命老区”、“游击区”、“根据地”,意味着巨大的牺牲。
三十多年前重修族谱时,歪拐说过,“一个儿子继承香火,四个儿子过继给四个支派,孙子们过继给剩下的分支,让长房各支都有后代!”
让每个烈士有后代!
家族墓地,那么多“望祖”的坟,是牺牲在民族独立战场上的烈士们的空塚!
江汉平原湖泊多,芦苇和蒲草多。冬季或农闲季节,家家户户、男女老少编织蒲草(如蒲团)和芦苇席子,赚点外快,贴补家用。人少的家,到人多的家去,或聚在禾场上。一图热闹,说说笑笑;二是比赛,加快速度;三是交流展示,共同提高。
人们去孝林哥家(人多,热闹),总看见墙两边整整齐齐地码着席子,直达屋顶。
有一次,有人问逃兵荒的事,他不愿意提。再三催促,他才不得不开口。
逃兵荒,主要躲一二八、小鬼子。
本地流传“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古瞎子的一二八”,驻扎在今天江汉市田二河镇。
“他们活剥人皮,挖掉心脏,剖孕妇肚子,割妇女乳房,吃人肉,点天灯。只要是陌生人,就说是共产党,没人能逃脱他们的魔爪。提起他们,梦中都会吓醒,睡觉都不得安宁。他们到处设置岗哨,巡逻,见到生人就抓。有时眼睛一红,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见屋就烧。”
“只要听说‘一二八来了’,所有人都拼命地跑,跑慢的死路一条。我好几次死里逃生……”
歪拐亲历了“韩集大烧杀”。县志记载,1944年5月5日,日军深入韩集,韩集街及周边村庄50余处,焚烧近千栋房屋,枪杀数十名群众。
那天清晨,韩集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异常,忽然从西边孙家台传来密集的枪声,大家惊呆了,一片混乱。这时有人边跑边喊:“鬼子来了,赶快隐蔽!”街上响起了惊吓声、哭叫声,集市更为混乱。商店关门,行人四面八方乱窜。
一会儿,伴随猛烈的炮火,日军蜂拥而至。他们打着“大便旗”,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家家户户搜查抢劫,搞得鸡飞狗跳,街上乱成一团。来不及隐藏的群众,被鬼子推到街上。
一个鬼子拉一个中年人逼问“毛猴(新四军)”的去向,没有得到回答,端起长枪,一刺刀从前胸捅出后背,抽出来又连刺三下,那人一声未吭,倒在血泊中。
接着,威逼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小伙子说“不知道”。鬼子一耳光搧在他脸上,眼镜被打掉了,他弯腰去捡,鬼子军官轮起刺刀,砍下他的脑袋。
其他鬼子见问不出“毛猴”的下落,端起刺刀,捅倒所有的群众。
然后,他们疯狂地烧房子,整个街上一片火海。躲在家中的人,被活活烧死。事后,发现不少人被烧成焦炭,面目全非,臭气难闻;有的被烧成木炭,漆黑一团。
逃得慢的老人、妇幼,遭到鬼子乱刀砍杀,乱枪射击。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虽然全身泼上大粪,脸上抹上锅黑,也遭到鬼子多人凌辱,最后被砍掉四肢,活活疼死,惨叫声撕心裂肺。一个怀孕的妇女,被剖开肚子,腹中婴儿被劈成两半,惨不忍睹。
对着周围的芦苇荡,鬼子架起机枪,疯狂扫射,许多躲在其中的人被打死。
“我的母亲被打死在芦苇荡中,她把我藏在一个泥坑里,我才逃过一劫……”歪拐说不下去了!
孝林哥没想到,他的病并非不治之症,十几个孙子都考上了大学。现在,家家都有“洋房”、“洋车”,吃饭再也不是问题,生活美得“日日夜夜像过年”。
可惜,他没有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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