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说：“也许我有一天会厌倦他。他曾经发出光芒，但到底，他有着普通男人所有的胆怯，计较，乏力，并且随着年岁逐渐增长。”
下午三点的时候，江凌若和连盛坐在咖啡厅。窗外树叶已经有了绿意，下午的阳光明媚得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的脸望向窗外，便也沾染了窗外的春光。
她说，：“人生很寂寞啊，真的很寂寞，寂寞地相遇，相爱，吵架，寂寞地一个人走，当我去做这些的时候，都以为会帮我摆脱寂寞。”
如果他伸出手去，便可以抓到她的手，但他明白，那双可以被抓到的手不是他所看到的手，他所看到的手有着轻盈伤感的姿势，在他触碰她的一瞬间便会隐匿踪迹，只留给他一双普通女生的手，她从不躲避他，也从来不让他触碰到她的真实面目。
他说：“或许每个男人都会如此。不论是哪个男人，到底来只不过是普通的男人，不会有一点超过，也不会有一点不及。”
她不说话，服务生端来她点的果汁，深红的颜色在阳光下泛出剔透的色泽，这美丽的颜色每个人都见过很多遍，所以显得庸常。
半小时的时间很快过去，两个人不说话，只是拿起随身物品然后起身离开。
周三的时候，她认识了一个名叫高崎的男人。
来画室学素描的年轻男人，额前有刘海，穿蓝色夹克。他说自己是建筑专业，有一定素描基础，来这里想学习素描人像，完全是兴趣使然。江凌若对他的第一印象是目光像一道光线一样照射到人脸上，没有任何阻碍。目光并不能看出年龄。而实际上他非常年轻，仅仅二十出头，在市中心的大学读建筑。他穿泛旧的牛仔裤，运动鞋。当他下笔画画的时候，便和凌若聊天，声音和目光一样有一种直线感。
他向江凌若问好，然后说：“这里光线很好，还能遇到更多的人。”
她坐在他身边，把画上失真的地方进行修改：“为什么选择素描，不去学任何其他的东西。”
“我现在对色彩并不很敏感。而且，更喜欢黑白的东西。老师喜欢素描吗？”高崎看她。
“对于我，素描不是用来喜欢或者不喜欢的。”江凌若用手指把纸上的橡皮屑抹掉，“素描就像是工具，我更喜欢水彩。”
“你会去画插画吗？”
“嗯，插画还有绘本。”
高崎点头。
“插画这种东西有时候不需要那么强的素描功底，但说到底功夫还是多下一点的好。”江凌若把高崎画上的线条差不多改好了，又看一眼石膏像。“其实暗部还不够深，但是线条很整齐。”
“平时画图纸习惯了，如果不够整齐自己会很难受。”高崎看着江凌若改好的画点点头。
“这样的画看起来很利落。”江凌若把画板交给他，“像我更习惯柔和的阴影，把敏感过度用铅笔涂抹成渐变色一样，没有那么清晰的线条。不过这只是两种不同的画法，没有谁更高明。”她站起身。
已经到了下课的时间，江凌若从教室出来，从休息室拿出自己的包，戴上黑色的帽子，下楼，下班时分人非常多，她瞬间隐匿进人群。
程嘉辉在路口等她，他穿了蓝色衬衫和黑色西裤，看着她走到自己身边。“你下班了。”他说。
“嗯。”江凌若闭上眼睛，点点头。
他牵住她的手，大拇指按她的指尖，“不知道你今天什么时候下课，所以很早就来。看到这么多人在这里，就想到你每天会和这样多的人一起回家。”
他们牵手向前，即使有着显而易见的年龄差距，十指相扣的样子仍然可以看出是相爱的伴侣。他说：“因为一周以后要出差，可能时间久一些，想起这件事就特别想你，所以特意来接你。”
她拉着他的手，抬头看他，扣紧他的手指，她在他脸上辨认出某种她曾迷恋过的痕迹。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仍是看着他，仰脸冲他微笑。
此时此刻在他眼中，她的脸上有昏暗的路灯灯光。那一张青春混合成熟的面孔，程嘉辉可以透过她的面容看到所有可能的未来对于她都存在必须留下的伤疤。她也知晓这个秘密，所以在这样的夜晚露出笑容，并且无所顾忌。
“会不会觉得累？现在应该是回家的时间了。”他问。
“不会。”
他们选了沿湖的餐厅，要了越南的米线，然后去咖啡店，凌若点了拿铁和香橙蛋糕，程嘉辉只是要了普通的茶水。
“晚上也要喝咖啡吗？”他问她。
“今天晚上让我有些不想睡。”她回答。
他用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也向服务生要了咖啡。
“陪我吗？”她问。
他用微笑表示确认，咖啡厅里的灯光昏暗，遮蔽了他脸上的痕迹，所以，那一刻的他，最接近曾经让她迷恋的那个男人。江凌若想起七年前，最初相见，同样是在这样昏暗的空间里。三十九岁的他仍然意气风发，眉眼英气，面容还保留着代表年轻的清澈的痕迹。此时此刻，他的脸，声音开始一点点瓦解，填充皱纹。他的一切因为岁月流逝夹杂了计较、疲乏的细节。
这样看我，看到什么了吗？他问。
看到很多很多。她说。你的青春，我的青春。
觉得伤感吗？
不。她摇头，又低头微笑。
两个人已经以秘密的方式相处七年，竟然这样就过去，说来，竟忘了最开始自己的样子，忘记了他的年轻，以及她的懵懂。
他们沉默地喝完咖啡，偶尔交谈一句，或者牵手。这一天剩余的时刻，两个人都有世间种种划痕碰触过后的感伤。
走出门去，他帮她戴上外套夹克的帽子。
在深秋上海夜晚微凉的空气里，她把头靠在他的脖子上，干燥温暖的大衣味道 弥漫开来。那一刻她想，如果可以这样到老，是不是可以停止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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