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约行至山下,远远便瞧见一个中年美妇人站在水潭边,一身玄衣融在莽苍的松树林中,愈衬得肤色白腻,肌如凝脂。哪里看得出四十多岁的样子。只是这么普普通通的站在那里,却是已与周遭万物融为一体了,显然是极高明的天人合一、万物相容的境界。
任约行至上官静宁身后,只觉得精神一恍,上官静宁似是从另一个世界中又回到了此刻。心中不由暗赞上官静宁修身养心功夫的高明。
只见上官静宁头也没回,却抬手止住了任约的见礼,缓缓道:“任约,你给我讲讲当时的情形。”声音中可以听出在极力压抑着波动。
任约声音一哽,道:“那日,我送袖儿下山,在这山下镇中与她分手告别。当时师父刚刚离世,我心下悲痛,便转身上山来。但我后来无意识地转头过去又看了一眼,便见一道剑光已从袖儿身后透了过来。”任约说到这里,又想起当日间的情状,情不能自已,数度哽咽,半晌,方又缓缓道:“我奔至过去,只见一个黑袍人站在街旁屋顶之上。见我过去,转身便离开了,去势甚急,我一十六柄飞刀俱打在了空处。我心挂袖儿的安危,不敢追将下去。没想到袖儿却已经……”说到这儿,任约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上官静宁道:“你觉得天下间有几人能使出这样的剑。”上官静宁对李袖儿很是了解,毕竟是自己的亲传弟子。李袖儿一身功力虽远不如自己,但红袖坊的“落花逝水”她已学了其中七八分真意。即便打不过,逃命难道还不成吗?她很难想象出到底是什么人能使出这样的剑法。
任约思忖了一会儿,摇头道:“没什么特别的招式,只是快,单纯地快,快到让人反应不过来。”
上官静宁又道:“你能描绘出那人的相貌吗?”
任约又缓缓摇头道:“那人穿了一身黑袍,脸也罩得严实。不过让人奇怪的是,他一击得手后竟没有立刻远遁,而是等我追上去方才转身离去。而且,他似乎在等我过去,并且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那眼神我似乎认得。”说着,任约甩了甩头,道:“又似乎并不相识。”
上官静宁见任约一脸痛苦之色,还道他悲痛过度,以至于脑中出现一些幻觉,不由转换语气安慰道:“任约,我知道你跟袖儿从小相识,出了这等事,你心里定是十分难受。不过眼下却并非一味难受的时候,你要振作起来,找到凶手,替袖儿和你师父报仇。”说到这儿,上官静宁的语气忽的冷了下来。
十多年前,上官静宁曾带着李袖儿来过朱雀门。那时任约方八九岁,李袖儿还要小上一些。彼时任约每天被陆天风逼着练武,从没有时间玩耍。因为上官静宁来访,还带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李袖儿,而且上官静宁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和陆天风商量,于是任约便得到了几天闲暇时间,带着李袖儿到处玩耍。玄武湖周围到处是水,李袖儿还难得见到一次大山,自是兴奋得很。任约便每日间带着李袖儿爬树掏蛋,下河捉虾。玩得不亦乐乎,山中的景色也让李袖儿这个小姑娘大开眼界。彼时李袖儿便是一个小美人胚子了,眉目清秀,性情恬静。任约十分乐意与她亲近,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想要给李袖儿,就连摘来的松子也要分给李袖儿大半。
这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不几日,上官静宁便带着李袖儿回玄武湖去了。两个小家伙自是十分不舍,却也不知道什么是离别,任约摘了一大包松子给李袖儿,还说吃完了便要李袖儿再来,他再替她摘。只是没想到这一别再见便是十余年后,再见之后没几天却又……
任约想到这里,心中又是兀地痛了一下。上官静宁瞧他神色凄楚,知道他心中难受,却也知道此刻说些什么都无济于事,便一言不发,悄悄走了。只留任约一个人空对着潭水怔怔发呆。
任约回过身后,见上官静宁已经离开了,便信步走到朱雀镇中,脑中细细梳理这几天来发生的一切。忽见前方街角处密密为了一圈人,将那本来就不甚宽敞的街道堵得更是不便行人。任约心下好奇,也不免驻足翘首观看了一番。
只见众人正聚精会神听着一个瘦削老者说话,那正中间说话老者五十来岁年纪,一件青布长袍大部分已洗得褪成蓝灰色。只听他几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右手中竹棒在一面小鼓上敲得得得连声,右手虎口上还挽上一个小“莲花乐”,弹拨三弦颤颤发响。
就听那老者道:“上回我们说到,这孙膑受了庞涓陷害,无端遭受刖刑黥面,又得齐使帮助,逃出魏国,奔至齐国。只是这一来,这二人便是彻底决裂,再不复顾同门情谊。正是‘同门兄弟反成仇,不分生死誓不休’。
众人昨日听得老者讲那庞涓如何假仁假义,不择手段陷害孙膑,害得孙膑遭受残体之厄。早对这庞涓恨得咬牙切齿。只听一个年轻后生嚷嚷道:“老先生,你快快说来,这孙膑到底是如何得报大仇,那庞涓又如何终遭天谴。莫要这般等杀人了。”旁边众人纷纷称是。、
那瘦削老者又将梨花木板一碰,道:“‘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好,今日咱们便说这一段马陵之战,看看孙膑如何报这刖刑黥面之仇。”
旁听众人不管男女老少,皆拍手称好。那老者待众人声音歇了,道:“话说,这孙膑到齐国之后,齐国君臣对他皆是礼敬有加并委以重用。这一年,韩魏交战,韩国势弱不敌,便向齐国求救。齐威王以那田忌为主将,田婴为副将,孙膑为军师。率兵解韩国之围。孙膑使了个这回却使了个‘围魏救韩’之计,率军直奔魏国都城大梁。庞涓无法,只得如上回一般,又率军回救大梁,兜在齐军身后,进入了魏国境内。
其时魏军势盛,兵强马壮。孙膑自忖魏军定会自恃其勇,轻视齐军。便用了个减灶之法。命令进入魏国境内的齐军第一天埋设十万个做饭的灶,第二天减为五万个,第三天减为三万个。这一来,庞涓果然上当,他查看齐军留下的灶后,颇为不屑道,齐军果然怯懦,方进入魏国境内三天,士兵便逃跑了一大半。于是乎,骄心大起,丢下步兵,只领着精锐骑兵日夜兼程追击齐军。
再说孙膑估算庞涓天黑能行至马陵。便决意于马陵设伏,伏击庞涓。这马陵是何地貌?峡谷间一道狭窄小道,两边尽是险峻高峰,可谓‘黄鹤难飞,猿猱愁度’。
孙膑于是命令士兵砍去道旁大树的树皮,露出白木。在树上写上‘庞涓死于此树之下’,又将一万名弓弩手埋伏在两旁,约定‘天黑在此处见到火光便万箭齐发’。”
旁边众人听到此处,都不免呼吸微促,都在担忧孙膑计策能否奏效。一个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者。任约于这段典故倒是熟悉,不过听那老者讲得抑扬顿挫、伏念横生。也是大感兴趣,站在一旁听那老者继续说下去。
只听那老者又道:“庞涓果然果然于当晚赶到,见那白木上写着字,果真令人举过火把来观看。见那‘庞涓死于此树之下’八个大字,既怒又惊,当是时,路两旁却是万箭齐发,箭如飞蝗。庞涓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万箭穿心,连挣扎一下都没有便断了气。”
众人听到这里,或拍手称快,或抚掌赞叹,皆是一脸放松与喜悦。
那老者待众人安静下来,又道:“这二人本是清溪鬼谷纵横门下,知大局,善揣摩,通辩词,会机变,全智勇,长谋略,能决断,无所不出,无所不入,无所不可。但最终却是反目成仇,同门相戕。这一纵一横,莫非便是天命所定,只能生一人,活一方,张仪苏秦如此,孙膑庞涓亦诚然啊。”
任约听到这里,只觉脑中灵光一闪,似是抓住了什么东西,却又不甚清晰。连忙又道:“老先生,你最后说了些什么,能否再说一遍?”
那老者看了他一眼,也没生气,道:“我方才说,庞涓、孙膑二人同出清溪鬼谷纵横门下……”
任约听到这里,目中神光泛动,暗暗道:“是了,纵横,阴符七术,离火,朱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说着,从腰间摸出一些碎银子,递给老者道:“老先生,您讲得真好,这些银子送与老先生喝酒。”说着,便将银子塞到老者手中,一转身便向朱雀山上跑去。
那老者看着任约的背影,半晌方回过神来,不明白这年轻人为何突然变得疯疯癫癫的。想罢,那老者看着手中的银子,对旁边众人道:“今天托这位公子的福,老朽得了这许多银子,便不再另向各位讨钱了。”说罢,绕着作了一圈揖。
围观众人中有的已经摸出几文钱来,听了这话,有的道:“那今日便白教先生费功夫了。”说着有人便还了一揖,还有人道:“老先生明日再来讲,这钱明日加倍给你。”嚷嚷半晌方散了。那老者收拾完东西,亦走到那街边酒馆中去喝上一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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