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解忧

作者: 陈欢梦 | 来源:发表于2020-07-10 08:35 被阅读0次

    【来吧,到我的世界来,我为你解忧,我贩卖你想要的一切。不过,准备好你的故事了吗?不够格的故事可不值钱哟。】

    阿苏是在快打烊的时候来的。很糟糕的天气,雨一心一意地下了一整天。凌晨时分,阿苏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冲了进来,一股刁钻的风也跟在他身后冲进来,门帘一个趔趄,没拦住。

    “要打烊了。”

    没有抬头,秋弥站在一张胡桃木色的茶台后面,木头泛着一种长年累月被擦拭的粗砺的灰暗。她正要把最后一个乌木茶杯放进橱柜。

    “他们说,只有你能帮我。”

    “可是打烊了。”秋弥抬起头望了他一眼,毫无情绪的目光如水,她见了太多各式各样的人,对这类话已经习以为常了。但阿苏意外地发现她很年轻,与周遭的年代感格格不入的年轻,却毫无违和感。

    “打烊了,不做生意,这是规矩。”

    秋弥把杂七杂八的物件都拾掇完,街上的风声依旧大作,雨点敲打屋檐发出脆脆的响声,声音传到这座小房子里,被削弱得含糊不清,那奇妙的韵律感却一点没消失,反而更显得悠扬。梅雨季节就是很麻烦,她心想着,拿着钥匙要锁门。

    阿苏愣愣地站在门口,手指绞在一起,仿佛那是显露在外的迷茫思绪。“我无处可去了。”

    “今晚八点,恭候你的到来。”秋弥带着温和的笑,动作上却丝毫不让,娴熟地用手指勾住门上的扣环,把它们拉拢来。

    门在移动的过程中发出年迈的呻吟,枫木质地均匀而细腻,坚定而绝对地横在阿苏面前,他知趣地退了出去,看着希望的大门在他眼前合拢。它还会打开,但阿苏仍感受到一种被抛弃的凄楚,仿佛他刚刚是从唯一的救赎之地被扔出来。

    门被关紧后,传出老式锁芯碰撞在锁壳上的声音,然后就陷入了彻底的沉寂。阿苏在门口倚了一会儿,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天色逐渐放亮,雨的声音也渐渐沉下去。不过雨并没有变小,似乎只是天边透出的那一点光让声音显得不那么铺天盖地。

    阿苏已经离开了,继续等下去毫无意义。


    这是个奇怪的时代,人们不经思考地做事,看似随性,却对结果的杀伤力毫不知晓。雨滴从云里落下的那一瞬间就注定再也回不到生命之巅,剩下的时间里只有坠落。能够弥补的事没有多少,大多时候,过错永无弥补。可是听再多的道理有什么用处呢,这个世界上明知故犯的人比单纯的傻子多太多了。

        阿苏漫无目的地走,沿着建筑的边缘,借着外伸的半截屋檐保护自己不被淋得太过狼狈。一天一夜,雨大概也累了,终于等到太阳升起来,厚重的云层中漏出一缕一缕的阳光。可他没有觉得好一点。

    前面的转角突然冒出一簇白烟,烟雾喷出来,仿佛液体一般,漫到雨后潮湿的空气中,渐渐扭曲分散,飘散不见了。阿苏闻到一股热腾腾的香甜气味,他快走几步过去。

    一家早餐铺子。

    蒸屉里盛着新鲜制作的包子烧麦,在那后面忙活着的中年人注意到有客人驻足,连忙迎上来。他的年纪并不是很大,但脸上的皱纹却格外深刻,大概是常年熬夜早起留下的后遗症,它在额头与脸颊上刻下显眼的烙印,仿佛是某种神秘记号。大雨方歇的周末清晨,望着来人几乎湿透的衣衫,皱纹露出叹息的神情,又是一个为了生活辛苦奔波的人。

    阿苏从兜里摸出来两枚硬币,停顿了一瞬,又翻了翻,发现这是身上最后的钱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是决定花掉它们。

    皱纹接过钱,绕过面前差不多快放凉了的屉笼,特意从刚蒸好的里面挑了两个热腾腾的馒头。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不容易,天都没透亮呢,还给淋成这样了,估计是在忙什么急事吧,大家生活都不容易啊。

    把塑料袋递到阿苏手上的时候,皱纹冲他热腾腾地笑了一下,在他的脑海里,这两个馒头大概能够让这疲惫的年轻人感觉好一点。

    善良的人。可是秋弥知道,自作主张的判断其实并不负责任,那不是一个合格的聆听者。故事真正的样子,必须要旁观者才能看得清楚,彻底的旁观者,所做的只能是客观倾听。

    门内传出锁芯碰撞的闷音,枫木质地细腻而均匀,一阵窸窸窣窣的杂乱声响过后,缓缓打开,它发出一声被拉长的虚弱呻吟。

    秋弥披着一件及腰的黛绿色衣裳,扬手把帘子放下来,径自回到了那张胡桃木的茶台后边。台上已经摆好了一套茶具,她正要温杯,阿苏这时候来了。

    经过一天的冷静,他并不像早晨刚来时那样惊慌失措,神色里多了些许镇静。

    “我的客人来了,坐吧。”

    听见门帘碰撞的脆声,秋弥并没有抬头望,她仔细地掂量着右手那一簇墨绿的卷曲叶子,全神贯注地置茶,唯一的动作大概是左手抬起指了指对面的一把圈椅。

    阿苏终于走进了这间房子,街边店铺大小,但最靠里面位置的那一座旋转楼梯,暗示着这并不是一间普通的商铺。内部装修成古朴的微褐色,暖色的灯光将房间照得透亮,每个拐角处都显出奇怪的圆滑状,仿佛整座房屋是由一块巨大的木头挖空而来的。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坐下来。看着秋弥缓慢而精细的动作,她用杯盖轻轻地拂去浮起的白沫,那些泡沫在茶水中飘飘摇摇,聚到边缘区域,然后从边沿被倾倒出去,整个过程安静而细腻,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他安静坐着,沉默,似乎知道自己尚未得到说话的许可。

    短暂的等待后,一个小茶碗被放到他面前。碗里呈现出清澈的红褐色,是秋天枫叶的颜色,没有一点泡沫浮在上面,杂质已经在先前的步骤被剔除了,剩下的只有晶莹透亮。

    “告诉我你需要什么。”秋弥在他的对面坐下来,面前也放着同样的一只茶碗。

    突然面对一束只聚焦在他一个人身上的目光,阿苏今天一整个白天积累出的镇静顷刻无所遁形,烟消云散。那种慌乱的状态又重新夺回控制权。

    “我不知道,我无处可去,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他的目光从茶碗移到秋弥的身上,热烈而迷茫,“求你帮帮我。”

    “可是我还不知道你需要什么。”秋弥看着眼前迫切央求的人,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她端起茶碗,往晶莹的红褐色里望着,沉默片刻,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是做出了让步。

    “好吧,那先让我听听你的故事。”


    阿苏是一家公司的技术部人员,准确来说,曾经是,因为他已经被开除了。在那家公司度过了五年时间,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被解雇。

    就在几个星期前,部门经理把阿苏叫到办公室,直接把一沓打印纸扔到他脸上。

    “还有什么要说的。”

    这个句子很奇怪,无论是做疑问句还是反问句,只要用合适的语气说出来,就可以切合任何一种情景。

    阿苏没有说话,蹲下身拾起来,抚平纸张看了一眼,那是对一起技术泄露事件的调查报告。

    “他们查到了我不久前跟竞争公司的有关人员有过接触,便一口咬定这件事与我有关。”

    后面的事情很明了了,已经被决定的事情,当事人的辩驳只会平添决策者的厌烦,所以阿苏没有辩驳。

    况且丢了这份工作在当时尚可接受,他正嫌时间不够,想一门心思投入到合伙的事业中去。合伙人是一个很踏实的年轻人,他们在一次朋友聚会上偶然认识,并且一拍即合。

    “他可太有谋略了,真的很难想象那么棒的点子是这么个年轻人想出来的。”阿苏提起那个合伙事业突然神采飞扬起来,整个人都兴冲冲的。

    那段时间生意做得很好,赚了很大一笔钱,阿苏正觉得人生出现了新的转机,可是一切顺遂如意大概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他的女朋友不乐意了,对她来说,商业里的运气成分太大,一朝得意,一朝也能让人倾家荡产。她要阿苏找个正经工作,正好他们也该结婚了。

    可阿苏怎么能放弃,面对这样好的机会,他完全沉浸在那巨大的成功里。毫无悬念,他们之间迸发了激烈的争执。阿苏在这个过程中也是一下吵昏了头,不小心透露出他父母曾说过的不喜欢这个女孩,绝不会同意结婚。

    他们恋爱三年,已经谈婚论嫁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女孩一下子沉默。她不是天真的小女生,阿苏的隐瞒只让她感觉失望至极。

    “当时她一下子就沉默了,但我以为她只是觉得难过,没想到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阿苏懊恼地摇摇头,但懊恼无济于事,“房产证是她的名字,我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场争吵过后,他决意离开。不仅离开,还带走了他们一起凑钱买的那套房子的所有钥匙。

    阿苏尝试过去找她,可很快就发现她显然打算暂时消失一阵子,不仅断掉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也没有继续住在那房子里了。她做得决绝而彻底。

    “可她不知道,我为了她已经跟父母闹翻了,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我怎么还有脸回去。况且,后来生意也失败了。”

    一场蓄谋已久的失败,那个踏实的合伙人在让他尝到一点甜头过后,假借融资之名一把头套空了阿苏身上几乎所有的资产,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暗中转移。在阿苏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要联系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对方早就消失了,只留下一个虚假的名字、空号的电话与并不存在住址。

    如果说女友的消失还只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那这次失败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打击。

    “我没法报警,那个产业,它……”阿苏的神采奕奕已然遁去,满脸为难的神色,停顿好一阵,终于艰难地挤出了剩下的半句话,“它钻了空子,算是处在灰色地带吧。”

    他在巨大的错愕里懵了好几天,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事都做不成。等到终于缓过来一点,打点了身上所有的现金,不知道去哪里,在大街上无目的地晃荡。说起来是全部家当,也就那么几百块钱罢了,信息时代,谁还在家里屯着现金呢?

    广阔无垠的未来,可阿苏感觉通往那里的路被封得死死得。再找工作?想想上次的解雇原因,谁敢冒险留他,毫不夸张,现在那些公司对他都是避之不及的态度。

    至于是怎样走进那家酒吧的,阿苏自己也讲不清楚,那时他满心想着,去哪里都毫无意义了,不曾想,那家酒吧给了他最后一点意义。

    在那里,他花一百买了一打最便宜的啤酒,正打算独自待一会儿,突然有人上来跟他攀谈。人的靠近让他心里更加烦闷,几句不客气的话便将人家打发了,总算是享受了一段安静的时间。直到当他走出酒吧,习惯性地摸摸口袋,才发觉糟了。

    口袋空空如也。他一下子想到那个莫名其妙靠近他的陌生人,瞬间清醒了。但有什么用呢?他甚至连那个人的长相都没看清,说到底,是他大意了。

    这回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实在是不知道去哪里,又累的慌,只好就近找了个公园睡觉。直到被一个人叫醒,他问我是不是走投无路了。”说到这里,阿苏将自己从回忆里拉扯出来,他直直地望着秋弥,灰暗了很久的眼眸里闪现出希望,“他让我来找你。”

    茶已经放得快凉了,秋弥端起来抿了一口,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站起身又给自己添上。她望着阿苏,微微晃了晃那只黛黑色的紫砂小茶壶表示询问,见他没什么反应,便放下了那只壶,又回来坐下。

    她用一种很自然的口气问道,“然后呢?”

    阿苏愣了一瞬,然后露出困惑的神情,显然并没有听懂她的问题。

    “我说,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秋弥重复着,抬眼定定地望着他,若有所思。

    “啊,没有了。”阿苏又确认了一遍问题,仍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说完了,这显而易见。

    秋弥得到一个否定的答复,轻轻地笑着,似乎是在意料之中。她的目光往茶碗里望去,不再看他。水面还回荡着上一句话残留下的水纹,一圈圈往外扩散,触到碗边,一个圆被撞碎了,碎片受力又往碗的中央荡去。一切施与外物的,都将以相同的方式归还。

    现在阿苏面前的那碗茶已经彻底凉了,说话中途他只喝了几口,还剩近一半在碗中。颜色看起来没有最初那样深了,那里面映着暖黄的灯光,仿佛一只深不见底的瞳孔。

    “不是个好故事呢。”

    ­啊?

    “可是,”阿苏懵了,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作答,“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啊。”

    事实是再有趣不过的,倘若某件事让人觉得无趣,那就一定是做了手脚。可是阿苏讲的故事并不无趣,说实话,秋弥甚至觉得有种欣赏悲剧的畅快感,从这一方面讲,有趣极了。

    可惜讲故事这件事,终究只是一面之词,而秋弥做不到对那隐匿的真实视而不见。

    “再想想吧,还有什么要说的。”

    然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了。阿苏的目光飘忽着,持续地沉默。秋弥仍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指节轻敲台面,但并没有发出响声,她只是静静地数着时间。

    持续的沉默。

    至于秋弥给的时间到底是多久,阿苏并不知道,但它反正是先于他想到该说什么之前终止了。

    秋弥收回目光,站起身来,伸手直接把阿苏面前的茶碗一并收回,这大概可以算是某种逐客令。

    “抱歉。”

    意外地,听见这两个字,阿苏并没有像昨天那样感到多么难受,也没有绝望,虽然直到现在他仍是无处可去。也许是麻木了,也可能是把遭遇说出来让他感到好受一点了。

    突然外面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屋檐上,噼里啪啦地响,那声音似乎是从某一个瞬间突然开始的,一下子铺天盖地包围过来。不过阿苏觉得这雨应该已经下了一阵子了,只不过一直没有注意。

    他起身往门口走去,心情平静地好像是刚刚加完班,现在要回家了。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或者说,还有哪里可去。

    生活可真像个笑话,阿苏现在一点儿都不觉得失望,甚至还有点想笑。那道门帘犹如一道屏障,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外面想要往里钻的阵阵凉风,它们被拦在那个冰冷潮湿的世界里。

    他不能留在这里了,可是要去哪里呢?还能找到另一个温暖的地方吗?


    “你真的觉得被开除是因为被针对了?”

    几乎是在阿苏即将走出去的前一刻,一直沉默着的秋弥突然开口道。

    脚步应声停下,从那个孤单背影上,看不出来他到底是在思考还是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不觉得你会不知道,小瑜为什么要离开你。”

    “你知道庆瑜?”

    上一句话只是引他驻足,而这句则彻底让他震惊了。说起来是个疑问句,不过算作感叹句应该更符合那难以置信的语气。

    秋弥给这话逗笑了,忍不住地笑,“你以为我凭什么帮你,又凭什么收故事作报酬。我跟你们不是一样的。”她不动声色地摆弄着手里的茶壶,紫砂的壶嘴泛着诱人的色泽,她用看一个年少孩子的眼光看着阿苏,“我有我的办法。”

    “所以回答我,为什么被开除?小瑜又是为什么离开?”

    阿苏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不去纠结为什么这个只见了两次面的人会知道这些,努力让自己回到问题上来。

    “已经说过了,刚刚都说过了。”

    毫不意外的回答,但秋弥眼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很显然巨大的兴趣被点燃了。实际上,她知道的比阿苏想象中要多得多。

    “已经跟竞争对手的人交往很久了吧。”

    “多个朋友多条路,技术这种东西,迟早大家都会研究出来的。”

    绝口不提对方给出的大价钱。

    “那熙熙是谁?”

    “公司活动认识的人,非要说是谁的话,算情人吧。”

    阿苏微微眯起的眼睛似乎在表达困惑,秋弥看着他淡然自若的脸,不苟言笑的神情,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阿苏并没有说谎!

    他就是那样理解所有事情的,对于这个人来说,他先前讲的那一大段故事才是真正的现实。所以被问及还有什么要说的,他会沉默。因为真的没有了,那就是所有的前因后果。

    秋弥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判断,多荒谬的错误。包括他从父母那里未经允许地转走十几万存款这件事,在他看来那钱理应是留给他这个独子的。

    我自作主张了。秋弥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可到底什么才是真实,在他眼里还是在我眼里。没有道德论断,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是什么人,可如果他的故事是真实的,我理解的那些又是什么呢?

    她望着阿苏,后者仍在门口站着,支持他留在这里的唯一动力大概只是秋弥从何得知这些事情的,但毫无意义,一个人只能知道他理解范围内的东西。

    况且秋弥并没有义务做出解释。

    “你走吧。”

    秋弥坐下来,倚在椅背上,脸转向一边,阿苏看不见她的神情。他知道这个人有能力帮他,但出于某种原因,她选择不这样做。

    身后传来帘子碰撞的清脆声响,和雨滴的声音融在一起,好像那不是雨,而是一把珠子落在了地上。秋弥想象那种场景,一把珠子从天上洒下来,毫无规律地溅起,又坠落,这样反复直到失去力气,杂乱无章,整个世界都是混乱的产物。

    就算解决了这件事也不会终止的,就让混乱继续,让荒谬的错误继续吧。

    她转头往门口望去,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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