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我跟李書过得都不太顺。他吃饭崩坏了牙,我喝水被呛到。于是我们决定来一场约会,地点定在医院,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我们到医院的时候是中午一点多,所有人吃饱想睡觉的时候,一条大黄狗趴在榕树下懒洋洋。李書的牙医还未上班,我们靠在医院的走廊上,各分诊室停着护士和小医生,一边整理器具一边小声说话,墙边的金属座椅上也冒出一列整齐的病人,以某种频率慢慢地晃动和蒸发。保洁阿姨拉着拖把,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拖出一条发光的彗尾,很快又拉回来,反反复复,像清扫一片星际的尘埃。
我的医生是个中年女性,坐在诊室里像一颗盘旋了多年的树,她让我张开嘴巴,再张开点,而后用小手电往里探,不知道她能看到些什么,粉红的肉块们是否像陨石相互碰撞?血能不能以火花的方式出现?询问了情况之后,她皱了皱眉,开出两张单子,让我去拍个片子看看,顺带抽个血。
我脱下衬衫准备抽血的时候,李書突然大喊一声,问你晕不晕血?晕不晕血?我愣了一下说晕,他就焦躁起来,在抽血室来回踱步,而后突然发现了什么,抓起我的衬衫往我头上挡,“不要看就行了!不要看!”
抽血的小哥笑起来了。我把衬衫抓下来,“好啦我没事的。”
其实被他这么一说我有些紧张,对血液和针管的恐惧慢慢涌上来。我扭过头去,随后感觉到冰凉刺入手臂,短暂一下,其实也没什么。
李書帮我拿着衬衫,我抓着一管血液,我们乘着电梯去检验室。李書跟我说起以前曾见过晕血的,抽血时突然就倒下了,毫无防备,脑袋磕在桌角,巨大一声。我觉得后脑有些疼,可能有个大包,当年晕倒的时候也是这种情况,磕在桌角。
牙医上班时,我这边已经看完了。我陪李書往楼上走,不时遇见驻着吊瓶的病人走来走去,下午三点钟,仿佛整个医院忽然醒来,有一双眼睛盯着你看。但总体还是寂静的,有一种面对世界的沉默。诊室号是18,我们循着诊室一间间找过去,在医院的走廊漫长穿行。李書躺下来检查的时候,我背着他的书包守在门口。
窗外雨水飘洒下来,渐渐落满了大地,将一片盘旋公路的地面染黑。各色的汽车甲虫般爬满了高架桥。不远处的阳台上布满了撑开的伞,像雨天里长出来的一片彩色蘑菇。阳台外的那颗榕树,在雨里轻轻刷着叶子,有一种老人修剪指甲的熟练和沉稳,看久了会觉得它在跟你对视。
李書问清了断牙情况,而后打电话跟家里人商量,最后决定前往一家私人诊所。我们继续穿回那条漫长走廊,走过18间诊室。
我们重新回到了公车。医院的上一站是一片墓园,两者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关乎生死,关乎未来与过去,关于人类的思考。病人们送往医院之前先穿过墓园,在圣白的雕像上,在整洁堆砌的围墙上,在宽阔的山和肃穆的空气里,不知能否感受到一种平静,一些来自远方的问候,抵消些许对医院墙壁惨白的恐惧。
开始有雾气弥漫在城市,从不知名涌来,最后慢慢没过顶楼。车与车之间呈现出一种疏离,靠着车尾灯勉强将彼此拉回现实。浓白雾中亮起了红点,像远航时岸边的灯塔。我想起一些玻璃瓶的漂流,觉得自己有些远去,一种身份的漂离,一种陌生感包围上来。李書拉了我的手,把我的船从海上拉回。我们渐渐产生了困意,挨着彼此在现实的海中沉了下去。我感到有某些东西交托与我,让我的生命有了重量,李書轻轻靠在了我肩上。
因着堵车,我们到那家私人诊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雨水混杂在黑夜里,像杂乱的脚步声。
李書补牙的时候,我在诊室外走来走去,看一下电视,翻一下报纸,或者跑到镜子前张开嘴看自己的牙。有两个小孩子在玩那个自动门,穿过去穿回来,门开了又关。我停在一台机器前,上面是X光拍出的李書的牙齿图片,排列得基本整齐,有一颗门牙缺了一块,有一颗智齿长横了。走廊很短,没几步就走完,可以说只是一个短暂的过渡,我会想起医院那个漫长的走廊,脚步声在上面叩叩叩地回响,有某种仪式感。我想起来进拍片室的时候,厚重的金属门缓缓封上了,悄无声息,李書被拦在门外。拍完片出去时他走上来抱了我一下,说吓死了,“门就这么合上了。你一个人关在里面。”他眼里还有点慌。
好像一去不回。他说。
补完牙已经是七点钟,我们从光亮的诊所回落到夜里,雨已经停了,水在地面反着光。我们身上只剩下十几块钱,手机也没电了。但是这不要紧。
我们穿过马路,踩着薄薄的水面,挨着彼此,往更深的夜里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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