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玄鸟

        我是子婧，子方诸侯之女。母亲说，她怀我的时候，曾梦到玄鸟入腹，生产之时，更是有玄鸟盘旋在产房外，久久不曾离去。祭司为我占卜，卦象只显示了四个字：“天命玄鸟。”玄鸟为殷商的象征，子方本就依附殷商，既知我是殷商的天命之人，父亲便格外重视对我的培养。从小，我不仅要练习基础的仪态和歌舞，还要学习祭祀与骑射之术。

        每当学累了，我就喜欢去找阿昭大哥，他比我年长十岁有余，却很喜欢和我这个小孩子在一起。他会带着我帮傅说大叔砌墙，或者去山上猎些野味饱餐一顿。忽然有一天，阿昭大哥走了，傅说叔叔也不见了。此后，我唯一的消遣，就是每年的围场狩猎，只有那时，我才感觉不到烦恼和压力。

        几年后，我被送到了殷商的王宫，成为商王武丁六十余位妻子之一。本以为我的余生会在宫廷倾轧中度过，可成婚之日，我却见到了阿昭大哥，他身着一袭十二章纹华服，通身散发威严凛冽之气，那些侍婢称他为――王，此时我方知，他就是威服四海、功盖社稷的武丁王。虽然很欢喜能在这里见到儿时的亲密之人，可我却不知，历经数载光阴之后，他是否还是当初的阿昭大哥。不，细细想来，我们相识似乎就透着一丝古怪，恐怕时任太子的武丁王只是想看看所谓的“天命玄鸟”，看过了，也就走了。就在我思绪万千之际，他却走上前来，轻轻执起我的手道：“阿婧，孤甚是欢喜。你呢？见到孤，你是否欢喜？”那一夜，我忘却疑虑，与他赤诚相对。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却让我觉得，当日那一幕仿佛只是一场梦。因为那日后，他并不怎么来看我，反而常与王后井如致力于农耕水利和征伐平叛。许是因着“天命玄鸟”的卦象和造诣尚可的卜蓍之术，我虽不甚受商王之宠，却依旧无人敢怠慢。可是，我不想被困在这方小天地中，我向往的是金戈铁马的生活，我也想像王后一般统率将士，决胜沙场。

        机会终于到了。鬼方、羌方诸侯病故，内乱迭起，王欲亲征羌方以彰天子之威，可时值王后产子之际，鬼、羌二处又相隔万里，朝中将领戍疆守畿之责甚重，竟无人可堪鬼方平乱之任。此危难之际，我向王请命出征鬼方。本以为他会因“天命之人”的身份准我前往，可他却犹豫不决。我不知他为何不允，我请命出征不是正好缓了燃眉之急吗？或许，他是在担心我？无论他为何犹豫，我的出征已是必然，在我请命之前，百官已奏请我这“天命之人”出征，现在我主动请缨，他们更会劝王应允。果然，一日之后，他妥协了，我被赐予大钺及十分之一的兵力。

        出征之日，我亲上祭台主持祭典，为神明及先祖献上干戈之舞，舞毕我取出龟甲，只见甲文显示“天命殷商”的字样。于是，巫侍高举龟甲，振臂高呼：“天命殷商，出征必捷！”语毕，我看到他松开了紧锁多日的眉头，似乎还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随之，我与他乘战马，并肩行至都城外八十余里，我们即将在此处分开，前往不同的战场。分离之际，他对我耳语：“保护好自己，即使……败了，你还有天命加身，无人敢为难与你。”我微微一笑，回答：“子婧允诺。阿昭大哥，你也要当心，沙场刀剑无眼，你虽贵为商王，可毕竟也是血肉之躯。”我们对视着，彼此的眼中似乎都溢满化不开的情意。

        在天子之威下，羌方仅用了一个月便被平定，而鬼方之战却持续了三个月。期间，我数次收到京畿所发的询问抵报，可没有一份是他单独给我的。说自己不失落是不可能的，可我知道，王后刚产子，他自是无甚心情问候于我，我也明白，此刻最重要的是鬼方之乱。现在，鬼方的部署也该收网了。

        鬼方平乱历时三月半，我不仅完美平定鬼方，还找出了鬼、羌之乱的挑起者――土方。班师之日，王出京畿八十余里亲自迎我，甫一见面，我便喜不自胜，与他策马竞逐，将数万大军抛在了脑后。他告诉我：“井如薨逝，欲以军功立你为后。”这令我心头一惊，连首次平叛成功的喜悦都忘在脑后。许是我与他心结难解，他的话语总会引起我的各种揣测。此时，我竟不知他是试探，还是顺了所谓的“天命”，抑或带了真情实意。也罢，他不解释，我便不问，或许，事实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

        接下来的日子，我极其忙碌，因为他不仅立我为后，还给了我封地，我需要管理大大小小的宫务以及完善尚存缺陷的制度，还要在封地住上许久才能因地制宜考虑农耕水利等方方面面。这良良总总的事情，花了我一月有余。而这期间，他也在调整军队，为土方之战做准备。

        土方之战，我与王一同出征，我步兵伏阵，他断其退路，不到半月，我们便将土方军驱入腹地，予以歼灭。此捷之后，殷商百官及百姓奉我如神明，将我与他并称“二圣”。随后，我又随他南征北伐，取得数次大捷，并以祭司身份主持祭祀之礼。“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以此来看，我似乎已与他地位相当。可我明白，我的权利由他赐予。

        后来我身怀子嗣居于封地，他常来陪伴我，似有喜悦也有忧虑。直到我产子前一月，他才与我敞开心扉。他说，他当初以太子之尊微服体察民情，听闻子方有“天命之人”确实好奇，后来与我的相遇在他的计划之内，可对我的好感却出乎意料，后来被召回京畿，他最担心的就是我把他忘记；他说，新婚之夜，他整理了许久才敢进入殿内，只恐我觉得我无男儿气概和王者之气，可王后尚在，我虽身负“天命”，他也不敢对我太过亲近；他说，我请命出征鬼方之时，他深知百官必将奏请，却担心我经验不足身受其害，只得给我足够多的兵将，鬼方三月未平，他一直想带兵支援，可王后新逝，他不能也不敢将我置于风口浪尖……我心中如惊涛拍过，面上却沉默了许久。最后，他说：“你乃天命之人，产子也必定受天命庇佑！”此时，我方知，我的心结和他的忧虑，源于我们彼此关心太过。

        几年之间，我与他并肩作战，诸侯之地被我们打理得井然有序，我也在他两次的担忧中，分别诞下一子一女。数次的捷报和两次的平安，使得这个长了我十余岁的帝王如同长大的孩子，终于放下了忧虑。可在我第三次怀胎之时，再次不知所措的他决定一直陪着我。然而，此时楚地作乱，他又不得不亲自征战。临行之前，他说：“此役若顺，我必将三月还朝，陪你待产。”我笑而不语，心中默念：我等你。

        他一去五月未返，我不顾百官之劝执意登上祭台，以怀胎之躯作干戈之舞，可卦象却显示“未卜”。我一颗心沉入谷底，决意亲率兵将前往楚地救他。战场上，我排兵布阵、亲自作战，最后，楚军溃败不堪，弃旗而逃，我们也在一座山上找到了被围困许久的王。他似有些狼狈，却朝我大吼：“谁让你来的！你怎敢……”听着他中气十足的声音，我心弦一松，昏睡过去。

        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身处王帐之中，下身传来阵阵疼痛，我的阿昭大哥紧握着我的手，对产婆吼道：“保大！要给孤保住王后！”我张了张嘴，有气无力地说：“阿昭大哥，你……别担心，我可是……天命之人！”他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脸上满是悲痛之情。

        我看着他，想起了他曾经与我的对话：“阿婧，我们约好，若你先到冥府，我就把你的肉身葬于我的寝殿，神魂许配给历代贤君，只求你肉身与我常相伴，神魂在冥府快意生活。”我当时回答：“反之，我必殉葬以追随阿昭大哥，只愿你我死生相随。”我看着他，似乎已经看不清他的模样，我试着说些什么，可我已张不开口。朦胧之中，我似乎看到了万千玄鸟在空中盘旋，耳边传来玄鸟的叫声，似呼唤，也似催促：“殷商既延，速速归往。”我依旧望着阿昭，他眼中已不再有任何光芒，我微微一笑，用尽余力：“阿昭……我可是……玄鸟啊！”

      “子婧王后，薨……”

                                后记

        他追谥她为“辛”，将她葬在自己的寝殿附近，为她准备了巨大的墓葬和琳琅满目的陪葬品。后来，他亲自登上她用过的祭台，为她反复卜辞，千挑万选，先后选定大甲、成汤、祖乙三位贤明的先王为她的冥府配偶，亲自操持冥婚，以求她在阴间快意安然。

        他去世之后，井如的儿子即位，将他的棺木放入王陵中，与后母戊（即王后井如）合葬，而她的棺木则继续留在殷商的王宫中，守护着这个他为之呕心沥血的江山。谁也不知道，后母辛主墓室中的另一具棺木中装的是谁的骸骨。

        千百年之后，殷商历代王陵的墓穴均被洗劫一空，只有她的墓穴因建在王宫旧址而逃过一劫。后世考古学家开掘了她的墓穴，妇好（zǐ），这位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有据可查的女军事家、政治家，以及她与贤君商王武丁那跨越生死的爱情故事，因此而展现在世人的眼前。

        而这段“天命玄鸟”与“中兴之主”的故事，不仅奏响了夏商周时代的爱情绝响，也勾勒出商王朝大中兴时代的伟大历史画卷与英雄史诗。“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经典传诵，也被赋予了新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