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一堵泥糊的墙,密密实实的压着。连续多日的阴雨天,让樵夫的心里也长出了蘑菇。他每天洗刷着从木桩周围摘来的蘑菇,还有那些长了霉的土豆胡萝卜。他不停的刷啊刷啊,刷干净了再泡进水里。屋檐永远挂着长长的水幕,水流直愣愣的,不会断。这是水做的栏杆,把他的土屋变成了囚牢。
他和柴禾住在一块了。房间里堆满了搬进来的枯枝木块。他把木块垒得整整齐齐挨着墙根。他发现水漫渍着墙面,木块很多跟着变湿润了,就只好都挪到房间中央。他把木块叠成四方体,层层累叠,从宽到窄,顶部形成了尖顶。他守着这堆木块,舍不得拿来烧锅做饭。他躺在木板做的床上,眼前的木堆小山遮住了门口。越过木块的山尖,他看清泥糊的墙也在流泪,弯曲扭动的泪流在土墙上画了一幅山水画。
他在画里看见一个旅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风雨中的山路上蹒跚而行。山势陡峭险峻,树枝虬根总是遮挡去路。峭壁顽石湿滑危险,旅人不停的摔倒在地。一个天然的洞穴,可以暂避风雨,雨总也不停。旅人走进了洞穴,樵夫看不到他到哪里去了。他失望的眼神被雨水满溢着,在洞里也好在屋里也好,雨总也不停。
他用指尖在房檐下接了一滴雨珠。这颗透明的柔软的圆形雨滴,稳稳妥妥在他食指的指尖伫立着。它看上去不像水做的了,因为立在了他的指尖,就有了形状,是一颗水晶球。樵夫花很长时间凝视着这颗水晶球。水晶球里什么也没有,能透过它看到自己的皮肤,黄得发黑,但是镀上了一层银白。指尖的皮肤是粗糙不平的,有了这滴水珠才显得滑润一点。铁青的灰色在水珠表面,那是天上滴落的阴霾。水珠里呈现出一个黑黑的大鼻子,那是大黄狗在他脚边仰头看他。它一定觉得主人被雨淋坏了脑子,杵着一根手指,眼睛发直的盯着。大黄狗冲进雨里,从柴门口跳到草丛中,它还是能在雨里找到一些活物。
都说雨滴像女人的眼泪。他很久没见过年轻女子妩媚动人的眼泪了,最近的一次是村口的老妇坐在路旁抹眼泪。她的孙子刚刚夭折,也不知道是病死的还是被狼叼走了,一个孩子就这么进了坟堆。樵夫听到老妇的哭声,心里厌烦。大黄狗也冲着她大声吠叫,樵夫也没拦着。老妇吓得把哭声憋了回去,大声咒骂着樵夫。她拿起石块砸大黄狗,要拿它炖狗肉。
他把水珠从左手的食指尖挪到右手的食指尖,成功了。水滴还是稳稳妥妥的伫立着,没有破掉也没有溜走,完好无损的伫立着。樵夫身后的墙上挂着野山椒,水滴里面泛起绛红色。这点色彩又被水珠的透明包裹着,显得润泽晶莹,点亮了樵夫的心情。滑溜的表面上映衬的树枝也能看得清了。这颗水晶球有了漂亮的色彩和纹理,玛瑙的美丽也不过如此。深藏地下的宝石经过千辛万苦开采出来,捧在手心获得的快乐,和捻在指间的水滴的美丽给他的快乐会不一样吗?樵夫挠了一下胡须,轻微一抖,水珠滚落了。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失望,反而舒展了眉头。他伸出手臂,摊开手掌,翘起指尖,轻轻的触碰着屋檐下的雨帘,又接了一颗雨滴。
地面上的水积了一滩又一滩,雨小的时候密密麻麻的水花形成了一片水雾,让院子里成为盛满泥淖的大锅。樵夫搬了几块大石头放在院子中间,踩在上面能不让泥浆溅到身上。大黄狗机敏的在石块间穿梭,它也不喜欢裹满泥巴的爪子。樵夫感到自己的指间抽搐了起来,继而整个胳膊开始酸痛。他不服气的甩动着胳膊,一会儿把胳膊往前甩,一会儿把胳膊往后甩。他做起了扩胸的动作,然后在左右弯腰,甚至手臂,让手掌接触地面。做完了这一系列动作,他觉得还不过瘾,开始举起一块很重的木头。他把木头举过头顶,又放下,再举起,再放下。如此反复了十几次,他觉得筋骨彻底舒展开了。
被狂风暴雨持续肆虐的院子看着是一个荒芜又破烂的沼泽。雨把四周都隔绝了开来,院子外面的青山和小路,都消失在虚无中。平时杂乱的院子堆着他的收集品。一些古怪的树根,形状不规整的石头,破掉一半的大缸。这些没有用的东西被雨水冲击着,颜色如同酱料抹遍的整个外观,溅起的泥浆又让它们毫无生气。如果真有了生气,那它们就是沼泽里爬出的怪兽趴伏在院子的周围。
大黄狗冲着大雨放开了嗓子吠叫,它猛冲了出去,一溜烟消失在大雨中。樵夫已经习惯了它在雨季就成为一只神经质的黄狗。大黄狗回来以后也会叫上好一阵,好像是汇报他在雨中做了些什么事情。樵夫会接过大黄狗叼来的竹鼠野兔,摸着它的头,握着它的爪子,听它吠叫完,才去生火做饭。
樵夫尝试着去最近的村子,他穿上了蓑衣戴好了斗笠。在风雨中走了半里地,摔倒在一块大石头边。山路早已被冲刷的不成样子。草鞋被一层又一层的黄泥裹着,越来越沉,重得和铁做的靴子没有区别,让他迈不动腿。裤腿也和泥浆紧紧的胶着,下半身就是一个泥人。山上冲下来的垒垒巨石挡住了山路,他抠住石缝的手指一滑,整个摔到了泥坑里。他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回到自己的土屋的时候,雨水已经洗干净了全身。
他把竹鼠剥了皮,剔除几根骨头,和萝卜土豆炖了一锅。盐巴早已没有了,不然他不会甘愿冒险去村里。他用最喜爱的陶锅炖着肉,汤色冒出奶白色的气泡,香味让大黄狗都在咧着嘴笑。樵夫扔给他一半的肉,自己喝着热汤,眼睁睁的看门外的大雨。
樵夫这段日子更加不敢洗头了,洗了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干透。他害怕顶着湿淋淋的脑袋睡觉,这里已经是潮湿的王国了。他后悔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没有勤快的洗头,那是多么幸福的享受啊。等雨季过去,他发誓只要有太阳的天气他都要洗个痛快,让每根头发丝都在阳光下尽情被晒得热哄哄光亮亮,比大黄狗的皮毛还要闪亮。
雨声是动听的,这一点他并不否认。雨季最开始的几天他还觉得被雨水过滤的空气透着清新,日子越来越长,他闻到的只是腻气越来越重。潮湿的水分让他自己摸着胳膊都能捋下一层水来,他有时候死命拧自己的肉,想拧干一点。他把头发梳得紧紧的,庄重的顶在头上,不然水气钻进头发缝里。可是没有用,他从头到脚都是潮潮的,随时可以长出蘑菇来。
动听的雨声让声音充满了所有的空间,山里的寂静被雨声替代。无论何时都能听到声响,有的声音细微,有的声音硬朗,有的声音缠绵,有的声音萧索。樵夫的耳朵里像有无数的小豆子在鼓面上跳动,一刻也不停歇。他拼命捂住耳朵,总有零零落落的声音钻进他的脑海,钻进他的睡眠。在梦里他又在沙漠中,风沙刮到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用手去遮挡风沙,却看到自己的手发出了声音,沙沙响着,消失在沙漠里。他的腿深陷在沙包,整个人沉了下去。他用剩下的残肢去沙里面捞自己消失的手掌,用沙去堵已经破碎的手臂,怎么也捏不成行。他被自己挠醒了,头皮一阵疼痛,他在做梦的时候不停的挠扯自己的头发。
竹鼠肉炖的汤非常鲜美。晴天的时候似乎喝不出这种滋味。他满足的看着房檐下的雨帘,叮叮咚咚的乐声是风的纤手在拨动着琴弦。雨声小的时候,远山淡云有点轮廓的显现,铁青的天幕仍然沉沉的压着。山里还住着别的樵夫,他们也住在这样的土屋里。他们有竹鼠肉吃吗?有的人是不是能走到村里,有的人是不是投靠亲友去了,有的人也许再也不当樵夫了。
他挠扯着自己的头发。如果怕头发潮湿,不如全部扯掉好了。他用一把匕首割断了自己的长发,还割掉了不少胡子,落在地上像失去了灵魂的竹鼠皮一样,他统统都扔进火里烧掉了。他披散着断发,烘烤着自己臭气熏天的脚丫子,潮湿的木柴冒着浓烟。他咳嗽着打开窗户,眼泪呛了出来,仍然享受着火焰带来的干燥。明晃晃的火焰能驱散一切潮湿,这是一种魔法。他自己创造的魔法。每一块木柴都是他从山里砍下,在院子里劈好的。大黄狗平躺着,翻露出白白的肚皮,把爪子伸向他,想再跟他握手。他听到火焰中噼啪作响。窗外的雨声敲击着空间里的任何表面,也压盖不住柴禾在火焰里的声响。两种声音同时传入樵夫的耳朵里,他的困意卷涌上来。这种天气,非常适合美美的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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