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狗

咖啡温热的香气徐徐升起，老鹿隔着雾气盯着我，食指屈起缓慢敲打着柜台，“宅小胖，什么时候出新故事啊？”

“慢慢想咯。”我咬着笔杆转身打量着咖啡馆外的行人，猝不及防咬了一嘴的木屑。

老鹿语气忽然幽怨起来，嗔怪道：“老是看你编的故事多没意思，什么时候把你亲历的说说呗！”

我皱着鼻子回瞪老鹿一眼，“我倒是想告诉你呐，可你一准不信我。”

我的故事太过离奇，连我自己都时有怀疑，旁人又会如何信我呢？

又会如何信我，曾只是一条肥狗呢？

1

“宅小胖”并不是我的名字，而是别人的名字。

其实他的“宅”是翟氏的“翟”，只是因为老宅在家里，外加上令人瞩目的丰腴胸襟，自然而然就与“宅”联系到了一起。

我只是一条狗，是一条真的狗，会“汪汪”叫、会摇尾巴的那种。忘了何时被他从宠物店买走，只记得刚被带进卧室的时候一股恶臭直逼胸腔。我含着泪水使劲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室内打包盒堆叠在门口，馊臭的衣袜堆积在床头，窄小的单人床一片狼藉。

这种环境，还能住人？

我实在想不通，这等好逸恶劳的宅男，花钱养一条狗做甚么？好在我不嫌家贫，翟小胖在床下随便搭了个窝，我也将就着住下了。而我住下的代价，就是他把“宅小胖”的名头转赠于我。

尽管实际上他才是最胖的那个。

翟小胖蜗居在八平米的隔板间，光他的体形估计就要占三平米的面积。平日靠打游戏代练赚钱，一日三餐都叫外卖，硬生生把我也变成了宅狗。

每次困倦的时候，翟小胖习惯性的打开岛国片，抽出一卷厕纸跟着呻吟，有时甚至冲着我释欲。翟小胖眯着眼睛，把嘴高高撅起，肥硕的皮囊里像是有海浪翻涌。

我可是一条公狗，一想到这个臃肿的猥琐男人对着我撸管，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赶紧抖抖毛把这个画面甩出去。

这个满脑肥肠的男人好像忘记了我是条公狗。

为了省电，翟小胖从来没有开过卧室的灯，电脑是唯一的照亮工具。他在囤积的脏衣袜中寻找尚能穿的衣物时，准确踩到我尾巴的概率高达九成。不过他会迅速的抬起脚，以一个资深胖子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调整姿势。

我全程不吭一声，趴在油腻的床单上眯着眼睛思考狗生——我就要这么一辈子在昏暗无日的小房间度过吗？

翟小胖却浑然不知自己的生活处境，还时不时抱起我的脑袋问：“像你这样高冷的狗，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2

没出四个月，八平米的卧室，他一身肉能堆五平米，我一身肉能堆三平米。

翟小胖最终还是选择换个稍大点的房间，在他搬离前给原房主多付了两个月房租，理由是味儿太大，短时间租不出去。

刚搬去新居的时候，翟小胖一改往日的邋遢形象，坚持两天打扫卫生，却也只是坚持了两天。他待在电脑前打游戏的时间渐渐减少，与我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多。

“宅小胖，我刚在轻松筹上捐了300块钱，咱俩这个月恐怕得吃泡面了。”

“宅小胖，我今天去超市买方便面，把超市的安检门差点挤坏了。”

“宅小胖，我一个快三十五岁的男人了，现在成了这幅模样，你说我以后怎么办？”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趴在仅有的一张床上闭目养神。

垃圾很快再次堆满了卧室，除去快要腐烂发霉的垃圾和衣服堆，我俩又回到了他占五平米、我占三平米的处境，稍想挪动脚趾，要么碰到的是臭气汹天的垃圾，要么就是翟小胖摊了一地的肥肉。我也再懒的动弹。

翟小胖唯一一次让我抬起脑袋的，是他对我说：“我恋爱了！”

WTF？猪恋爱了？我“唰”的抬起脑袋，正巧迎面对上翟小胖支离臃肿的肥脸，他的五官因过度兴奋扭再一起，像极了《撕裂人》里面的变异男主。

原本我以为是翟小胖意淫过度，直到第二天他带着我与一位叫小易的清瘦女子散步时，我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翟小胖每天不再对着电脑接单练级，反而腾出更多的时间与女子散步。我也从中受益，拖着均重20来斤的四肢一路龟行。

“宅小胖，你慢点我跟不上！”

翟小胖喘着粗气尾随在后面，小易望着翟小胖笑靥如花。我实在想不通一个200多斤又老又宅的胖子如何追到的美娇娘？

看来猪也是有春天的！

3

“臭婊子，你给老子滚出来！”

卧室门被一脚踹开，两个壮汉拎着棒球棒像两座大山一般压了进来，杵在门口愣了一下，捂着鼻子又迅速撤了出去。

“壮哥，里面没有人，整个就是垃圾场一样，她不可能到这儿住。”卧室外传来壮汉闷声闷气的汇报，随后一个矮小消瘦的男人在门口望了一眼，带着两人转身离开。

翟小胖将此事告诉小易的时候，小易轻轻“哦”了一声，又说：“可能是他们搞错了吧！”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翟小胖决定再次搬迁。小易表示自己正好房租合同到期，也可以搬来一起住。两人一拍即合，翟小胖倾囊租赁了一处两室一厅的房子，我也第一次体会到了有窗户和客厅的宽敞感。

不得不说，女人确实有改变男人生活的能力。小易搬来合租的几天，一日三餐亲自下厨，还把翟小胖囤积了数月的衣袜一通清洗。小易忙活的时候我就围着她转，她时常抽空拍一下我的脑袋，“你呀，该减肥啦！”

说完这话的第二天，翟小胖就拉着我开始跑步。翟小胖时常喘的像会站立的猪，实在跑不动的时候就望着我：“宅小胖，你该减肥啦！”

也不知道是说我还是说他，反正说罢又接着跑。

为了支撑房租日用，翟小胖开始发传单，还以减肥的名义带着我一起上街。小易再没有踏出过房门，像是刻意躲避着什么。

果然，没过多久便出事了。

那次当我俩满身臭汗赶回家的时候，发现房门微张，门口站着一个花膀子的小混混，叼着烟时不时看看室内。

我心里咯噔一下，就连心宽体胖的翟小胖也感觉不对，豁开腿往前蹦跳。门口的小混混正要阻挠，被我龇牙吓退。

只见沙发上坐着穿花裤头的瘦小男人，正是上次探头探脑的“壮哥”。小易门口拥着一群男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能听到小易喊叫挣扎的声音。

那声音就像溺水一样，潮水将她淹没，当她一心求死，却又被推向空中。

像被肆意蹂躏的玩偶，被撕裂、肢解、点燃，供人欢愉，供人观摩，供人发泄。

像极了曾被黑暗淹没的隔板间，压抑到无法喘息。

4

壮哥看到翟小胖闯进来，招呼了五六个人过来，斜着眼：“死胖子，老子的马子你都敢藏，活腻味了是嘛！”说罢几个人持着棒球棒就围了上来，将翟小胖逼到墙角。

我秉承了翟小胖一贯的性格——怂，夹起尾巴顺着墙角溜到沙发下面。

翟小胖的脑袋淹没在下颌脂肪袋里，骨头像要深深陷入脂肪中，底下的肥肉摊成一片。

壮哥一脚踩到翟小胖的赘肉上，翟小胖一声不吭。

“怂货，就你这死肥宅，还想要动我的马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壮哥踩在翟小胖的肚子上来回晃，忽然饶有兴趣的盯着翟小胖，“死胖子，估计女人什么滋味你都没尝过吧！今儿就让你开开眼！”

“你不是喜欢帮她嘛？那也让你玩儿个尽兴！”

翟小胖被一个大汉拽着头发半拖进了小易的房间，三个全裸的男人正拥在床上，一双细长的腿在空中晃荡。

小易的声音消失了。

那双细长的腿，像是木偶被挈在空中使劲晃荡、晃荡、晃荡，然后木偶也跟着晃荡、晃荡、晃荡，她的腿也跟着晃荡、晃荡、晃荡。她的生命忽然变得很轻，轻到能从躯体漂浮出去。

翟小胖嘶吼着想要扑过去，被两人攥着头发在墙上一顿猛磕。

“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犯法的！”

“老子的女人，老子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儿，要你这头肥猪来教训我？”壮哥掐着烟头，扯出翟小胖的舌头使劲摁了下去。背对门口的裸男随着摁下的烟头浑身一震，门口围堵的男人脱掉衣服叫嚷着冲到床上。

翟小胖发疯一般扑到床头，被一群人迅速拖拽出来，挥舞着棍棒砸在他肥肉上，花白的皮肉迅速变红、变青、变紫。

我忽然对他产生某种异样的情愫，言不能表，憋在喉头令我心绪不安。我终于从沙发底下冲了出去，耳边溘然听到挥刀声，伴着“就等你了”的狂喜，脊背一凉，遂即倒在地上。

肚皮一丝凉意传来，我低头看到鲜血从毛发渗出来，突然又绝提一般喷涌而出。那个花膀子的混混咧着嘴，手里一把菜刀上挂着杂毛碎肉。

我已经没有气力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在很久之后。

翟小胖满身青紫，也不知道哪里被打裂开来，黑血顺着褶皱流了出来。他挣扎着爬进卧室，身后留下一道鲜艳的血痕。

像暮色垂延下的火烧云。

5

我们又回到了八平米的隔板间。房间里没有堆叠的餐盒，没有堆积的脏衣服，也没有照亮用的电脑。

他的体形占五平米，我占三平米。

房间空荡荡。

只有黑暗。

“我那次去超市买泡面，她帮我挤过安检门。她也在买泡面。”黑暗中，翟小胖笑了起来，声音虚无缥缈，像来自梦的最深处。

“她被家暴打破脑袋，医药费不够。轻松筹上的那300也是给她的。”

“我知道她没有地方住。”翟小胖嘻嘻笑了起来，“她肯定不敢回去，我就帮她租了房子。”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是骗你开心的，宅小胖。她那么漂亮。”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但是……我爱她……真的爱……你说，她那么漂亮，又是个女孩子，一个人敢睡在停尸房吗？”翟小胖身体猛烈的颤抖起来，一阵一阵，像海浪翻涌。

我听不到他的哭声。

见他最后一面，翟小胖正带我在楼顶吹风。

“我要去陪她了。”翟小胖捧着我的脸，“我临死前的唯一心愿，就是你能变成人。变成瘦瘦高高的，不再是个死肥宅。以后能有家、有老婆、有工作，而不是同我一般，处在社会的最底层。”

“社会的最底层，其实没有人。”

翟小胖仰起头，风吹在他的身躯上，仿佛一面湖水。他纵身一跃，从楼顶跳下，丰腴腻脂的身体像蓦然浮在半空的风筝，将不甘托付于清风。

腹部伤口尚未痊愈，我使不上力气去拽回他。

他的风筝没有线，只留我在原地呜咽。

6

“后来，你就变成人了？”老鹿挪开已经冰凉的咖啡。

“对啊。”我讪笑道，“也不知道哪一天，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变成了人。当时我还在楼顶上，伤口疼得我没法移动。”

再后来，游荡街头，找寻暂存残躯的地方。

可惜，如果翟小胖知道我变成了二百来斤的胖子，他又会作何感想？

他只是从胖子，变成了一个死胖子，终究还是无法改变命运。

“你总是爱问我怎么赖在这儿了，因为我真的没有家啊。”我忽然感到凄凉，端着冷咖啡走出咖啡馆。

一个清瘦的女孩从我身边走过，隐约听到她与老鹿谈话。

“他已经死过了一次，不要再刺激他吧。”

“宅小胖养过狗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