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映庭把行李箱放在床边,走到客房南边的窗户跟前,拉开窗帘,打开推窗。风一下子从33层高的窗外灌进来,她的头发和窗帘都扬了起来。持续不断的猎猎声让她想起了台北南屏体育场热烈的掌声,那掌声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身后传来敲门声,她说请进,一个身穿褐色工作服的服务生走了进来。您还有什么吩咐,服务生说道。她转过身,眼前是个有点瘦弱的小伙子,她想了想说道,能不能在房间里放一束花。服务生问,玉兰花可以吗?陈映庭说,好。
服务生看着她,她身上有种鬓角白发和脸上皱纹都遮挡不住的气度,他禁不住冒昧地问道,您是…陈映庭?
陈映庭有些意外,你认得我吗?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露出两颗很漂亮的虎牙,虽然已经57岁了,她的牙齿依然很白,很密。
服务生抑制不住的惊喜,我当然认得,我父亲一直都听您的歌,他几乎看过您每一场的演唱会。当然,我也很喜欢您的歌。
陈映庭笑着没有作声,可眼睛里的忧郁很快就弥漫全身。服务生礼貌地收起情绪说道,请稍等,花很快就给您拿上来。他退出去,带上了客房的门。
陈映庭转过身,在窗前站定,风声很大,掩盖了城市的嘈杂,楼下的建筑和移动的人群,渺小得难以言状,一股莫名的失落感和着风袭了上来。
她合上推窗,窗帘立刻就落了下来,房间里也立刻安静了。她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恍惚间,她好像看到自己踩上了窗台,她在窗台上站得笔直。推窗玻璃似乎消失不见了,但风却没有吹进来。
突然的,她向前倒了下去…
陈映庭猛地一惊,眼前的一切瞬间恢复了原样,淡黄色的窗帘一动不动。
服务生敲门,她应道,请进。小伙子手里拿着一束玉兰花,花是青白色的,说不出的淡雅纯净。服务生拿起桌上的青色花瓶,取了水,把花束放了进去,房间里立刻就有了生气。
陈映庭坐在靠窗的藤椅上,看着服务生一声不响地收拾花束,她突然问道,你父亲是…
服务生转过身,礼貌地答道,我父亲是一位街头艺人。顿了顿又说道,我爷爷其实给他留有殷实的家产,他完全可以改行做别的,可他喜欢街头表演,就一直固执地做下去了。
你母亲呢?
我母亲在我14岁的时候,跟我父亲离婚了,现住在高雄。
陈映庭看了看旁边的另一个藤椅说道,能坐下来聊一会吗,不忙的话。
服务生微笑着走过去,礼貌地答道,我的工作就是为您服务。
他坐下来,依然保持着工作的姿态。
我父亲很喜欢您的音乐,他说您的音乐非常自主,是完全真挚自我的心声。
陈映庭笑道,是吗?你现在有多大年龄?
22岁。
陈映庭好像突然沉进了自己的过往里,很久了她才说道,我22岁的时候,做了一个我这一生最重要的决定。
服务生在等着她说。
我做了变性手术。
服务生没有很惊讶。
我8岁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性别倾向与别人不同,同学们都觉得我是一个怪物。我15岁的时候开始创作歌曲,20岁的时候签下了上华唱片。在我17岁的时候,喜欢上了班上的一个男生,可我没办法告诉他。签下上华之后,我就退学了,我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走上了音乐之路。22岁在我推出首张唱片之后,我去英国做了变性手术,回来之后,我向那个男生表白,可他拒绝了我。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恋爱过,至今也没有结婚。我把我全部的精力都投在了音乐上,我希望在音乐上被大家认同,因为在其他任何方面都没有人肯认同我,我只有通过音乐表达我自己。
服务生说,很多人都很喜欢您的音乐,同时也非常敬佩您的勇气。
陈映庭微笑着,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台北的南屏体育场,那是很多艺人终其一生都渴望站在那里的地方。那年我35岁,我穷尽了全部的生命来展现自己,我记得现场的掌声持续不断,我站在台上泪流满面。之后,我就退出了歌坛,再也没有登过台。
服务生好像也印象深刻,我当然记得,父亲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很遗憾,我那年才刚刚出生。但我后来在电视上看过那场演唱会,就是那场演唱会,我喜欢上了您的音乐。
陈映庭接着说道,我退出歌坛才发现,除了音乐我一无是处,我无法与人沟通,更无法与人交集、恋爱。离开了舞台,我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落寞,没有人理解我,也没有愿意理解我。我挣得了无数的荣誉,无数的财富,可我依然一无所有。
服务生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可是……我父亲一直都理解您,他一直都把您视为艺术上的偶像,也许艺术是相通的吧,我父亲说,做艺术真的跟生活格格不入,就好像你在某一方面太突出的话其他方面就会非常糟糕一样。
陈映庭觉得这个年轻瘦弱的小伙子非常礼貌懂事,她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说道,如果我有可能要一个孩子的话,他现在应该跟你一样大了。
你知道我刚才看到了什么吗?
服务生在等着她说。
我看到自己站在窗台上,跳了下去。
服务生没有很惊讶,他仍保持着礼貌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记得父亲说过一句话,他说,艺术虽然凌驾于生活之上,可做艺术的人却都身陷生活之中,这些人群总是在生活和艺术之间挣扎,在取舍之间徘徊。我虽然不是很懂这句话,但我明白,艺术的一生一定是非常痛苦的,可正是因为这些痛苦,才会有艺术的生机勃勃和绚丽多彩。
陈映庭目光里的忧郁已经逐渐消散,她突然有种云开雾散般的释怀感。她问服务生,你父亲现在还在街头吗?
台北的大理街上人群熙攘,街边不少的街头艺人旁若无人地表演着各种技艺,你走在这里会不自觉地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明明是一条街道,却明明又是一座狭长的剧场。人们驻足在街头艺人的旁边,有站着的,蹲着的,有坐在木椅上的,有带着小孩的,有情侣拥在一起的,人生百态尽显无遗。
陈映庭对这条街道再熟悉不过,她沿着街北一路西行,目光一直在搜寻着服务生向他描述的那个父亲。
她走到一个小丑跟前站住了,眼前这个奇装异服的小丑正把一支玫瑰举到一个小女孩的跟前,脸上画着的笑脸一直笑到耳朵边,他的牙齿很白,很密,但妆容也没有掩住他的老态。小女孩开心地回过头看自己的妈妈,得到应允后立刻就接住那支花,歪着脑袋看着小丑甜甜地喊道,谢谢叔叔。妈妈随即笑着纠正她,乖,应该叫爷爷才对。
小丑把目光定格在了陈映庭身上,但滑稽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
陈映庭说道,我认得你。你的孩子只是大概向我描述了你,可我还是一下就认出了你。
小丑没有说话,他把右手食指放在笑着的嘴巴跟前做了一个“嘘”状,左手放在身后,停了有两秒钟,突然把左手举到陈映庭的眼前,手里已经多了一个精致的小乔克。小乔克戴着长长的帽子,穿着红蓝颜色的布袋服,脸上有红红的圆鼻子、两颗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和一张无限开怀的大笑脸。
陈映庭一下子愣住了,那天在台北南屏体育场的演唱会,瞬间就铺开在眼前。她突然就记起了那天演唱会上的一个小插曲。明明从来都没有留下的印象和记忆,却突然清晰得就像刚刚发生过一样。
雷鸣般的掌声让现场沸腾了,陈映庭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在掌声刚刚停息下来的时候,很意外地跑到台前一个小伙子,小伙子三步并两步地登上舞台。
陈映庭真的从来没有过的惊讶。因为她竟然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可这个小插曲明明从来没有在自己的记忆里留存过。
那个小伙子穿着青白色的西装,脚上蹬着一双红色的帆布鞋,头发乱蓬蓬,好像才刚刚睡醒一样。
他的动作很搞笑,他跑到陈映庭的跟前,居然没有献花。他把右手食指放在笑着的嘴巴跟前做了一个“嘘”状,左手放在身后,停了有两秒钟,突然把左手举到陈映庭的眼前,手里已经多了一个精致的小乔克。小乔克戴着长长的帽子,穿着红蓝颜色的布袋服,脸上有红红的圆鼻子、两颗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和一张无限开怀的大笑脸…
陈映庭接过小丑手里的小乔克,就像在那天演唱会上接过西装小伙子手里的小乔克一样。她向小丑鞠了一躬,深情地说道,谢谢你,谢谢你们…
围在小丑身边的人群里已经有人认出了她,她随后听到了一个人的掌声,然后是两个人,三个人,然后是一片掌声…
街道像刚刚洗刷过一样洁净,陈映庭淡黄色的礼服在微风中温柔地轻摆着,两人被人群围在了街中央。小丑把长长的帽子摘下来,就像马戏团的表演结束时候那样,把帽子放在胸前,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
掌声一直没有断。她知道,那掌声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一直都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