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妈妈接我的时候问:“语文期中考卷子发了么?”
“发了。”
“多少分?要主动说。”声音有点不快。
“89。”我说得有点困难。
“什么?怎么退步那么多?”妈妈的脸色大变。
“这次考题本来就很难,上90的只有8个!”我讨厌妈妈这样。
“第一名是谁?”
“鲁溪榆。”
“你才第九名到第十名!上次是第二名啊,你不想想在全班保持前5名才有希望上云大附中,这样不稳定——”
老妈的唠叨被截断了,她露出巧克力被融化般的笑脸跟周溪榆的妈妈打了个招呼。平时她这种笑脸只给黄昱仁康的妈妈。
“黄昱仁康这次只考了88.5。”我说。
“他退步你学他?!你怎么不学鲁溪榆进步!”妈妈铁青着脸。
我叹了口气。
妈妈总在要求我学当下最好的那一个,这样迅捷的变化令我黯然神伤。
我想这个周末不会有好日子过了,上完声乐班、英语班、舞蹈班、奥数班,还要被逼着补语文,想去游泳?没门!
没想到,妈妈来声乐班接我时跟侯老师咕哝了一阵,居然神采飞扬眉飞色舞起来。
“林胜男要来昆明开个人演唱会!她要在本城找10个孩子同台演唱!我已经请侯老师给你报名了!”
我还以为妈妈学校要给她们去欧洲旅游呢,还以为她恩准我去游泳呢,林胜男来就来,关我们什么事?
没想到我老爸老妈从此就疯掉了。
著名美声歌唱家林胜男女士早已不只是我们省的骄傲了,她在全国多个美声大赛上得过好多个硬过硬的大奖,拿金银牌如探囊取物;今年在全国寻找的爱心形象大使中她又从多个艺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央视独家专访对象,水银灯前的宠儿;明年她还要参加联合国的全球巡回演出!她现在来到昆明,要跟10个孩子同台演出,于是老爸老妈就疯掉了。和老爸老妈一起疯掉的还有本城至少10000个家庭。
可我一点也不想去参加这个演出。
因为演出那天是好朋友佳语的生日,我们说好了去游泳的日子!
你知道我多长时间才能游一次泳吗?
告诉你吧,半年!
我每天回家做完作业、读完书、念完英语还要练声半小时,你算算我几点睡觉?(别忘了算上吃饭拉屎撒尿洗手洗脸刷牙喘气的时间)我周末排得满满的,想和佳语玩一会儿是奢侈。
我跟老爸老妈的斗争几分钟就结束了。
“为什么要报名?”
“侯老师说你是最有竞争力的孩子,基本功好,表现力强……”
“我是说我不想去参加。”我强调不想两个字。
“你以为想参加就能参加?我们家脱层皮都不一定上得了台!你知不知道跟林胜男同台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排队找关系?你知不知道——”
“既然这样,你们就省省力气吧。”
“不!我们要拼尽全力破釜沉舟砸锅卖铁地把你推上去!出赛复赛决赛过关斩将!云大附中个个都是精英,你这个表现在录取时能顶多大作用,进去以后又有多大的优势你知道吗——”
“老爸,你以前没这么功利啊!”
“你爸为你好,傻瓜!你以为光是学习好就够了?还要有社会活动能力!有极强的组织协调能力、出头露面的机会!要不然别想成功!”老妈加入咆哮。
“对,在社会上生存,两手都要硬!看看那个和郎朗同台演奏过的男孩,报纸头版头条专访!看看人家在北京奥运开幕式露面的林妙可,一夜成名!现在广告多得都拍不过来!”
“可那天是佳语的生日啊,我们要去游泳……”
“可以改时间!可以推迟!有什么比这场演出更重要?”
我看着他们那睚眦欲裂火冒三丈的模样,不敢撄其锋说“当然游泳更重要”,只有落荒而逃。
“好好好,我不管,你们有本事有力气去乱就去吧,最后鸡飞蛋打了别怨我没提醒。”我回房间做作业。
要说我对这样的事真的一点兴趣没有?不想被人关注?一开始也不是。4岁时老妈带我去电台录音时是有的,5岁时获得大奖面对闪光灯时也是有的,得三好学生时是有的,考高分时是有的,甚至在老爸为我策划、为我量身定做的摄影比赛上拿奖杯也是有的。后来,我发现了事实的真相:这些跟真实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我渐渐地更喜欢真实的生活,比如和羞怯的佳语一起游泳,忘掉那些闪光灯和分数和荣誉。它们只是为老爸老妈打的一针强心针,让他们像充了气的气球鼓上一阵子,我的稍微一点失误失败都会像尖刺戳破气球让他们气急败坏。
我不紧张,反正老爸老妈再强也斗不过人家那些钱更多势更大的家庭,这个城市的“李刚”们,大款们,都会憋足了劲为孩子冲上台去大打出手。我老爸一个普通商人,我老妈一个普通老师,战斗力不强,肯定会败下阵来,不至于影响我的计划。这跟我唱得咋样没关系,半个月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晚上我正埋头苦读,老爸兴冲冲地跑进来:“馨笛,明晚我们去见陶爷爷!陶爷爷是文化界的老前辈,我托了多少人,就差下跪才请到他赏脸吃顿饭,你要好好表现!”
我像木偶一样被牵到陶爷爷面前。天香仁和酒楼,这一桌至少要两千块。我既心疼我们家的钱,更心疼我的时间。
陶爷爷眼睛浮肿,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根本没有文化高人的样子,道德水准都令人怀疑。我却不但要喊无数声甜腻腻的“陶爷爷”,还要唱沂蒙山小调给他听。呕,恶心!
陶爷爷大口吃着虾,吃相相当难看,喷着吐沫连声说:“没事!她是棵好苗子!包在我身上!”
爸爸妈妈的脸一直笑得像融化的巧克力,我都害怕融化到无法复原了。
这顿饭好像吃了好几个小时,我终于解脱了回去补作业,然后就把这事忘了。
我的眼光还真准,一周后,爸爸在家大发雷霆,阴沉了三天的脸。我后来才听妈妈说那个“陶爷爷”其实根本管不上这事,却跟爸爸打包票,还吃了我们家2800块钱的一桌宴席,收了1000元的礼!
哈哈!老爸老妈,知难而退吧!
老妈出马。
她神经质地跟所有认识的、有关系的人打了上千个电话,准备了大批的礼物奔走于市井之间,最后居然通过学生的爸爸的表哥的关系找到了主办这次活动的电视台马副主任,并请侯老师她们艺术学校的高校长把我包装成金嗓子周旋见了都要上吊的林胜男第二,小林胜男。
终于迎来了初赛。
那天,参赛的上千名选手使少年宫方圆三公里内堵车堵到不能动弹,满大街都是拉着孩子飞跑的妈妈,爸爸们心急如焚地在路上守着车。
我们家也不例外。妈妈飞跑着带我历尽千辛万苦来到在一个简陋的教室,我和其他选手一样要经过2分钟的自我介绍和试唱,三个评委中有两个举牌子就算通过。今天和明天要刷掉1500人,剩下200人进复赛!
其中一个评委就是高校长。
轮到我了,我一嗓子公鸡似的唱法差点吓倒了评委和观众。
很简单,我不希望老爸老妈再为此狂热地投入人力物力财力了,我希望游戏到此结束。
高校长举起了通过的绿牌,另一个评委举了红牌,最后一个——天哪,居然举了绿牌!
旁边一个家长立刻就尖利地说话了:“这样的也能过?”我抬头看了一眼,一个长着刻薄尖利的瘦长脸中年妇女正用刀子般的眼光看着我。
老妈带了我落荒而逃。
随后就杀气腾腾地审问我为什么那样,我实话实说,故意的。
“我替你保密,复赛时好好表现,否则你爸会杀了你!”
我闹不清最后一个评委为啥让我过,后来才知道老妈把能打听到的10个评委都打点过了,这一个就恰恰分在握这个考场。
“万幸呀,万幸!”老爸老妈为第一场胜利而庆贺。高校长后来把我们家骂得狗血淋头。
一周后的复赛环境比这个好多了,在一个少年宫的演唱厅里,一大排赫赫有名的评委端坐着,老妈根本打点不上的那种人物——好,我可以尽快结束了,200人只取30人!
老爸西装革履地出现在观众席上,我不敢做得太过分,拿出了五六分力气来唱。跟玩似的。
老爸眉头紧皱,脸上暴风骤雨——其他人都是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唱,我居然敢这样?
可是下午,狂骂完我的老爸还是去看榜了,并发现了我的名字!
苦也!苦也!
高校长还跟我爸说:“人家说了,这孩子不但天生嗓音实在好,还特别放得开,自然,不紧张,所以表现力强!”
聪明反被聪明误?
决赛再也不能这样了!
老爸老妈现在更加如临大敌。老妈竟至于整夜失眠。
决赛那天终于到了。我下定决心,只唱出像初赛那样的水平,我一——定——要——去——游——泳!
爸妈都面色惨白,心跳快要停止地站在下面。
“19号,谢莹馨笛!”
我终于站到舞台上了,这次有充分的时间,完成自我介绍,唱歌,回答问题,才艺展示四项内容,组委会将在30人中挑出上台演出的10人。
18号是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完成得很不错,嗓音也好。
她一下来,我就站上去,然后就听到耳边一个尖利的声音:“这个都进决赛了?肯定有关系!”
我的眼睛一扫,真的是初赛时那个刻薄的瘦长脸。
我的脸当然红了。
我开始报名字,自我介绍,可瘦长脸刻薄的声音还是传入了耳朵:“初赛就该被刷下去的,简直唱都不会唱,走后门,找关系,也得自己有一丁点真本事吧,两手都要硬啊!”
她的声音穿透力实在太强了,我在台上都能听到,同时看见老爸老妈的脸从红转黄,几乎站不稳了;连评委们也都会意地互相看了一看。
天!我马上就要验证她说的是真的!
我进退维谷,说话开始结结巴巴,好像在证明自己底气不足。
马上就是演唱时间了,按原计划进行吗?
最后看了一眼老爸老妈和那张瘦长脸,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让我们全家被钉在耻辱柱上!我要证明自己的实力。
演出那天再生病什么的,现在,拿出精神唱!
我的第一声就让所有评委眼睛刷地亮了。
顺畅地唱下去,老爸脸上是要哭出来的表情。
等我唱完,那张瘦长脸简直像是霜打的茄子。
现场就宣布了入围的小演员,我以第二名的成绩进入上台演出的10名演员。瘦长脸的女儿也进了。
老爸还没等我下台就把我一把抱起来,老妈喜极而泣。
可接着我们10个小孩又被赶回台上,说是要等林胜男来挑一个孩子,演出那天跟她手拉手地对唱。
我看到其余9个同伴的眼睛都亮起来,台下的爹妈们呼吸都困难起来:手拉手地对唱啊,说白了,就是头条专访的机会,就是一夜成名的机会,剩下的9个都是陪衬!
骑虎难下的我哭兮兮地看着组委会的人紧张地布置会场,我现在怎么办?
后台终于走出一个美丽的女人——林胜男!
我差点叫出声来。
林胜男比照片上还要漂亮,穿一袭白纱裙,只能这么形容吧: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我不得不理解老爸老妈的狂热了,这样全国闻名的大人物、我所学专业的巨星站在面前,想要一个签名、合一张影都是何等的荣耀,何况能同台演出。
我们10个孩子都有些手足无措。
林胜男神态自然轻松,正边走边跟电视台的领导说笑,看我们10人,眼光随意地从我们身上一扫,就转回某位评委身上去了,亲热地和他打招呼、握手、寒暄。
我觉得不舒服。
这时电视台朱台长皱着眉,像吆喝牲口一样吆喝我们:“都过来!到这边!林胜男小姐要亲自挑选一个和她对唱的孩子!”
他的口气和行动让我更愤恨和扫兴。
林胜男这才转身微笑着看我们。她的眼中明显的漫不经心让我愤怒。
我们全家为此付出的一切值得吗?这些同伴付出的值得吗?
老爸老妈为什么这么希望我能被选中?我选中了跟我们家有什么屁的关系?
老爸还是他的商人,为了公司的运作苦苦地喝酒,最多可以在喝酒时拍着胸脯说一句:“我女儿跟林胜男同台演唱过!”他的胃一样受伤,他的脂肪肝一样吞吃着他的生命。
老妈照旧上她的班,连炫耀的机会都不多,她照样为了分配不公才能得不到发挥而长黄褐斑。
跟林胜男也没有屁的关系。她只是完成了一项商业活动,赚到了更多的钱。现在她分明只想赶快回酒店休息,为下一场活动准备,为明年的演出应酬,她根本不关心这10个出现3分钟的孩子嗓音像海豚还是像黄花鱼。
跟我更是没有屁的关系。我关心的是朋友,玩沙,游泳,冒险,读书,就是在房间里玩玩具也比这个强。
可怜的爸爸妈妈。可怜的争得头破血流的选手。可怜的电视台。
我一点也不稀罕她挑不挑我。
林胜男问每个孩子同样的问题:“你喜欢演唱吗?”
我的同伴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激动的,结结巴巴说:“喜欢,我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演唱!”
有装以泪洗面的:“喜欢,我希望以后像林阿姨一样!”
肉麻的:“喜欢得忘了睡觉吃饭!”
奉承的:“喜欢,要是有您的百分之一就好啦!”
紧张的:“喜——欢——还——唱——噢——。”
轮到我了,我冷冷地说:“不喜欢!”
全场愣住。林胜男敷衍式的微笑也凝结了。
“哦,为什么?”
“因为这次演唱会影响了我参加最好朋友的生日派对,我本来可以去游泳的,你知道我多久没有去游泳了?半年——”
我豁出去了。
电视台台长脸像冬瓜一样绿,看我的眼光里飞出小刀子。
我咬牙不往台下看,老爸老妈准昏过去了。
林胜男的眉毛一挑,又微笑了,这次不是敷衍的。她眼里闪着一点探究的光,甚至还有喜爱。
“是吗?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跟朋友玩,玩沙,游泳,冒险,读书,还有——不参加任何比赛!”我直瞪瞪地看着她。
林胜男突然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太有趣了!这个孩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勇敢的孩子!”
她的笑是特别开心特别真诚的笑,同时她搂住我响亮地吻了一下!
我愣住了。所有的人都愣在那里。
然后我也笑了:
“现在我有点喜欢你了!”
“希望以后不止有点,多一些!”林胜男郑重地从包里拿出一条漂亮的小项链:“这个虽然没有游泳好玩,不过是我刚从美国音乐协会得到的,送给你,做一个纪念,愿意收下吗?”
我接过来,也郑重地点点头。“愿意。”
这才注意到周围同伴的脸都嫉妒得发青了,刚才拿飞刀射我的台长笑呵呵地告诉林胜男:“她叫谢莹馨笛。”
这一霎那,所有的镜头都对准了我。
爸妈盼望的一夜成名似乎近在咫尺。
林胜男笑笑:“孩子们累了,大家都休息吧。”
我下台以后,呆呆的。
老爸老妈也呆了,一直说不出话来。
我成为那个幸运的女孩,和林胜男手拉手地唱歌了吗?
没有。
第二天早上,我和老妈接到通知,我们可以不去参加那天的演出了。林胜男说我应该去和好朋友过生日,她送了我两张昆明最好的红塔体育中心的游泳馆票,希望我玩得开心。
我的缺被另一个复赛中表现不错的孩子顶上了。那10个孩子将在演唱会上围着林胜男唱,但是她没有再选一个单独跟她手拉手唱歌的孩子。
我老爸和老妈退掉了昂贵的演唱会的票,在家发了一天的呆。
我和佳语终于游成泳了。不但游了泳,还吃了一顿大餐,还去海埂公园玩大型儿童玩具,玩得疯了似的。
佳语说:“你疯了,居然放弃这样的机会!”
我笑笑。
不过,我还是一夜成名了。
那天现场有两位记者很喜欢我的回答,把一小段视频放到了网络上(在电视上是看不到的),很快我的名字在网上便红极一时,被网友称为“敢于坚持自己的纯净的孩子”、“唯一不功利的中国第一孩”等等。全班、全校都在对我指指点点,甚至在街上我也会被认出来。只是,还没有人请我拍广告。
我平时的日子倒好过了一点,至少不会被老妈指着问“怎么不学鲁溪榆?怎么不学黄昱仁康?”因为这些人现在都羡慕地看着我。不少人想看林胜男送我的项链,不过我把它好好地藏起来,从不露面。
生活很快也就恢复了平静。因为这一个微笑和一条项链毕竟不是奖杯证书,而且网络上的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不至于为名所累。真实的生活更可爱。
老爸老妈终于结束了心脏处于高负荷状态的战备,开始回到正常的生活。没有参加演出却出了这样一个名,让他们措手不及,张口结舌,目前还处于呆滞状态。
不过,他们没有再像以前那样逼我。
噢,我终于可以回去回去拥抱真实的生活!
这种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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