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河的呜咽

那一年，高考还是在七月份，也是高考时间在七月份的最后一年。

七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路边的大树叶子都被晒焉了，毫无生机。玉兰又加班了。上午十点多，离下班时间还早，她给助理打了声招呼，提前回家。头顶着燥热，她骑着自行车去菜市场。

这是个星期六，儿子浩然过生日，十八岁了。而且一星期后孩子就要参加高考。多好的事情啊！为了缓解压力，学校这个周末给高三的孩子们放了两天假，让他们好好休息，调整考前焦虑的心态。

浩然这孩子，倒是没有任何的考前焦虑表现。昨天晚上从学校回来，晚饭时，文化程度都不高的玉兰夫妇问起孩子准备怎么样了，孩子站起来搂着爸爸妈妈，让他们放心，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从小到大，浩然的学习几乎没让玉兰操过心，这孩子，就喜欢读书，踏实勤奋。在学校从不和同学攀比虚荣，一心扑在学习上。他在重点高中最好的宏志班，学习成绩稳居年级前十。老师说，孩子只要高考发挥正常，考上理想的大学是没有问题的。

孩子学习好，也很懂事。可是孩子越是优秀，越是懂事，玉兰的心里越是有些许的愧疚。她总觉得给孩子的太少，太欠缺了。物质生活，比不了其他家庭。她能够给予的，唯有爱，她的精神能量。

想到这里，玉兰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和着汗滴，额头上，脸上，鼻尖上，它们混在一起，已经辨不清是什么成分。给孩子做些好吃的吧，增加些营养。

其实玉兰想多了，她把最好的都给了孩子，她是一个好母亲。是的，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无论给予自己的孩子多少，都觉得不够，总觉得还是太少，太少。

玉兰和丈夫在同一个单位上班，那时候，单位正在进行国营企业私有化改制，许多同事面临下岗。性格开朗的玉兰在销售部，兢兢业业，从营业员做到了部门经理。憨厚老实的丈夫海军话少，人品好，开车技术过硬，他是老板的司机。他们工资都不高。这一对夫妻，在公司都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企业效益不好，生活的压力，他们微薄的收入并没有影响到正常的家庭生活。两个人在家里都是老大，双方父母年事已高，身体状况不佳。各自兄弟姐妹家里条件都不是太好，孝敬赡养老人的责任他们主动担当在肩上，从无怨言。玉兰的弟弟下岗后，他们还从自己的工资中，贴补给弟弟家用。

四十多岁的夫妻俩，好操心。从模样来上看，像快六十岁的人。海军个子不高，一米六多些，头发已经花白，不善言谈的他总是笑脸常开。玉兰更加瘦弱，朴素的衣着，晃晃荡荡罩着她单薄的身体。她不可能为自己花钱买一件称心的衣裳，哪怕花三十块钱，在地摊上买一件新的。

有一次海军出差，在外地给玉兰买了一件衬衣，虽然不贵。回来后玉兰心疼，数落了一个月。花钱给孩子，丈夫，家人，玉兰觉得那是应该，她心里踏实。

这样的一个女人，从来没有看见她愁眉苦脸的时候，她喜欢笑，而且声音宏亮。对生活的热忱，积极向上。从玉兰矮小而瘦弱的身躯内部，散发出的能量却是感染力极其强烈。

孩子，他们的宝贝儿子浩然，长得高高大大，一米八了，健壮，帅气。许多人见了都说，太不像他们的孩子。是啊，最好的爱，他们都给了他。哪怕他们顿顿稀汤寡面，咸菜馒头。孩子，倾注着他们全心的希望。那一代的许多孩子，都是吃着肯德基，喝着可乐长大的。浩然是喝羊奶，吃羊肉，健康，茁壮成长。

玉兰他们是回民，微薄的工资加上一个大家庭的各项支出，如果顿顿有羊肉那可是困难。没有冰箱，玉兰每次去买羊肉，都是买二十块钱，回来切成四小块儿，每次给孩子炒菜放些，吃完了再买。春秋冬天还好，天气一热，那四小块羊肉，还有两块没吃就会有味儿。为了保鲜，她把它们放在冷水里。

尽管玉兰每次都对孩子说，她和爸爸吃过了，孩子小时候就发现了父母为他做的小灶，他哭闹，执意不要这样的特殊化。要和爸爸妈妈一起吃才香……

浩然上高中住校了，玉兰就不用不停地去买羊肉了。有一次，孩子说星期天放假就回来，玉兰早早买好羊肉等着孩子，可是课程紧，学校没有放假。玉兰下班回家，看见丈夫海军在炒菜，一看炒的是羊肉，案板上放着芹菜。她开始发脾气，这是给孩子吃的，你这么欠吗？海军木纳地说，已经馊了啊……

玉兰心里非常难受，他错怪了丈夫。馊了的羊肉扔了吧，吃吃对身体不好！丈夫说，放点儿白酒炒一炒，还好吃呢！玉兰望着笑呵呵的丈夫，心如刀割……

“叮铃铃……”手机响了。“你在哪里呢？浩然舅舅，二姨，小姨的孩子们都过来了，我买好蛋糕到家了！”丈夫的电话。汗流浃背的玉兰应着，“买了好多菜，都是孩子们喜欢吃的，就到家门口了！”

天气蒸热，粘腻，让人透不过气来。前一天的暴雨没有驱散闷热，反而加重了湿气。屋里天花板老吊扇嗡嗡响着。家人团聚在一起，浩然的舅舅，舅妈，十五岁的表弟；二姨，二姨夫，十岁的表弟；小姨还有六岁的小弟弟。大人小孩共同为浩然祝福十八岁生日，为浩然高考顺利加油鼓劲。

大人们以浩然为骄傲，小孩子们自然以大哥哥为榜样，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够像哥哥一样学习好，懂事。简朴的小房间里拥挤，热闹，笑声让一家人忘记了天气热得是那么难耐……

吃完饭，大人们要带着孩子们回去了，他们怕影响浩然复习功课。几个孩子吵着不想走，要和哥哥玩。浩然说，没事的，回来就是放松的。晚上再让弟弟们回去。

玉兰和海军上班走了，屋里只剩下十八岁的浩然和三个弟弟。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玩的，弟弟们只喊热。玉兰上班之前给孩子们熬好的车前草汤，让他们祛暑，这可是败火的良方啊，孩子们闻着有些豌豆苗味道的车前草汤，涩苦清香，他们不喜欢喝。

舅舅家的大表弟提议，咱们去河边玩一会儿吧！二表弟，三表弟欢呼雀跃。浩然想了想说，走！

离河边，大约也有坐公交车五六个站点的路程，孩子们是在酷暑中走着去的。穿过闹市，走过大桥，下了河梯，到了岸边。那时候的河岸，还没有修建成美丽的湿地公园，岸上只有疯长的野草，芦苇亭亭玉立，绿色茫茫，随风摇曳。他们沿着河岸，踩着软软的草地，欢声笑语。

浩然拉着小表弟的手，不停地叮嘱弟弟们，小心滑，不要往河边上走。因那场暴雨，河面涨高了，泛着黄土色的河水一路急流。他们就这样在岸上走着，走着，越走越远，渐渐看不见来时的大桥……

“哥，救……我……”只一会儿功夫，大表弟就消失在浩然的视线。声音就在身边，浩然看见大表弟在挣扎，他是不小心滑到了水里。浩然跑过去，试图拉着弟弟的手，他拉着了，用尽全力，二弟过来在后面拉着他……他只感到身体被什么无形地重重拖拽，往下沉陷，连带着后面拉着他的二弟，下滑，下滑，直到坠下……

岸上的小弟弟吓得尿湿了短裤，跪在地上大声哭嚎。哪里有人啊，这腻热的下午，寂静的河岸，看不到尽头，他只有哭……不知多长时间，河岸上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在孩子颤抖的哭泣中，他明白了一切，打了河道急救中心电话……

玉兰接到了电话，丈夫海军接到了电话，家里人都得到了这个消息。河面上站满了家人，朋友，同事。救援队迅速打捞水里的孩子们，两个孩子被打捞上岸，浩然没有消息……

海军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飞奔河岸，扔下自行车，扑倒在两个孩子面前，他的浩然，在哪里呢？打捞队员说河流湍急，寻找孩子比较困难。

天黑了，他们说天亮了再说。他们是想要打捞费用。海军失魂落魄，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玉兰在祈求他们，帮帮忙，再找找，等到天亮就更……玉兰的总经理说，一万元，给你们，快点儿打捞，尽最大的力，用最短的时间！

轰隆隆一阵雷鸣，眼看大雨就要来临。风刮起来了，岸边的芦苇沙沙沙响，河水哗哗拍着岸边，像是孩子在呼喊，妈妈，救我啊！家人哭作一团，朋友们都怔怔地望着，那吞噬孩子鲜活生命的河水，不知要流到哪里去。他们陪伴在玉兰身边，默默流着泪。雨来了，倾盆而下，没有人挪动脚步，站在瓢泼大雨里，等待着孩子上岸……

凌晨三点多，救援队发现了浩然。玉兰没有一滴泪。雨水浇透着她的身体，她抱紧孩子，浩然啊，咱们回家，回家就安全了……这么远的路，你们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呢？

失去孩子的打击，玉兰一夜间白了头发。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没有见她哭过。同事们不敢像往常一样亲近她，不知道该给她怎样的劝慰。

流言来了，人们说她变了，孩子不在了，却没有见她掉过眼泪。事情过后，依然正常上班，更加努力工作。她的笑容很僵，但她毕竟是笑了。似乎没有任何异常。正常的理解，人们觉得，经历过巨大打击后，有一段时间应当消沉，沮丧，痛不欲生，甚至不能够笑得出来。而这些，人们都会给与善意的同情。

几家亲人同时失去了宝贝，痛苦的程度都是一样的，不言而喻。谁是谁非，没有人谈起，而玉兰沉浸在自责中，不能自拔。

在人群中，她不愿像祥林嫂一样，对她的痛苦喋喋不休，而对她的知心朋友，她经常说，孩子是上天堂了，是去享福了。因为这个家不能给孩子的一切，孩子上天堂享受去了，这是神的安排，要不，大热天，他们怎么会走得那么远？天堂里什么都有。每当说起这些话，她黯淡无光的两眼会发出光芒。

那一年，她开始偷偷练那个什么功，她要驱除心魔。她说，每到深夜里静坐练功的时候，她都可以看见孩子。孩子在天堂生活得很好，而且还上了大学。她能和孩子对话。

两年后，公司组织出去旅游，同事们拉着她，让她出去散散心。在鸡公山上，同事们都上到了山顶，她在半山腰，神情茫然，望着苍茫的林海，想往下跳……

玉兰更加苍老，精神恍惚，突然间脑出血，住院治疗，动了手术。她不再安抚丈夫，不再愧疚地面对自己的弟弟妹妹，照顾家里每个人的情绪，不再强撑精神，强装笑容，她睡在病床上，可以好好休息下了。

丈夫海军支撑起这一切。这个敦厚男人的精神支柱倒下了，他不知道命运为什么会如此这般。大家去医院看望玉兰，回来后都说，看见海军心里会更难过。无言无语，眼神滞呆，憔悴不堪，老得不成样。只是不停地对看望玉兰的朋友们道着谢谢，谢谢。看着他，眼泪就会不由自主掉下来。

海军的精心照料，玉兰奇迹般地恢复了意识。慢慢地，可以说几个字，一整句话。慢慢可以看见谁，就可以想起这个人的名字，而且喊出来，口齿清晰。

玉兰出院了，海军买了一辆老年电动三轮车，下班回家做好饭，收拾好房间，就会带上玉兰出去走走看看。星期天，他们会转得更远些。在小城不同的街道上，不同的时间段，可以看见这对夫妻，丈夫骑着车，后面坐着妻子，腿上盖着花色的毛毯。但是转得再远，有一个地方无论后来变化多么大，变得多么美丽，海军不会带着玉兰去看。

一年后的玉兰，脸色红润，头发有了光泽。她也可以支撑着拐杖，走几步了。

在一个大雨倾盆的日子，玉兰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大喊头疼，她抓住胸口的衣襟，喊着浩然，浩然。她再次被送进医院。

这一次，玉兰感觉身体沉下去了，不可阻挡，而且在旋转。她找到了孩子，和他拉着手，送他上大学。她又感觉身体飘浮起来，残留的神志让她微微睁开双眼，极其温柔，她笑着说，我……看……见……然……然……了……上……大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