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绿草茵茵地河道边,水声潺潺,河道对岸有座小木屋,木屋前有个熟悉的身影,我缓缓地向木屋方向走去,木屋前那个身影兀自抬起头,冲我淡淡一笑,原来是小外公。我隔着宽宽的河问小外公:“你怎么在河那边啊?”小外公笑答:“我住在这边啊!”“你怎么住在河对岸,为什么不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不能和你们住在一起,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和鬼不能住一起的,这样对人不好,傻孩子!"我有点愣住了,只见小外公默默走向木屋附近一扇铁门,推开铁门里面是一排排墓碑,他走到一座墓碑前蹲下,默默烧起了冥纸。我突然醒了过来,时钟指向五点,离起床还有段时间,我闭起眼睛回想着刚刚的梦。小外公离开我们三年了,而这次是我第一次梦见他,是因为这些年我并没有去他陵墓前看望他,他想我了吗?还是我想他了。
小外公并不是我亲外公,小外公是亲外公的弟弟,早年因为读书而错过了婚嫁的最适年龄,又因为生活在男多女少的偏远山区,于是便成了单身汉,与外公外婆一大家人生活在一起。幼时偶尔去外公家,小外公总是拿出珍藏许久的零食给我吃,然后瘪嘴一笑,说“我牙齿掉光了,吃不了,你帮我全吃了。”我开心的吃着零食,边吃边模仿他那因为掉牙而瘪下去的嘴,他也不生气,反而嘴笑的更瘪了,有时甚至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一排光秃秃的牙床。那时外公因患癌症,被病痛折磨,时常都是不说话,一个人静静地待在房间,幼小的我也不敢去打扰,而外婆因希望外公可以康复起来开始虔诚信仰基督教,日日闭门为外公祈祷,频繁前往教堂。于是渐渐地我与小外公亲近起来,让他给我讲故事,一起打打闹闹,而他总是不停地笑。后来舅舅家表弟出生,舅舅舅妈是上班族,希望有个老人帮忙照顾表弟,此时外公已病重,外婆照料外公,小外公便自告奋勇要求替舅舅照顾年幼的小表弟。自此小外公从老家山区搬往县城舅舅家,一辈子未婚,膝下无子的小外公将舅舅视为亲儿子,将表弟视为亲孙子,悉心照料。
后来我去了县城读高中,住在学校,舅舅经常唤我去他家改善伙食,每次小外公都亲自下厨做一桌丰盛的菜肴等我到来,然后咧着嘴笑呵呵看我一一吃完,露出他一排洁白的牙齿,此时舅舅已给他装了副全新的假牙。每次吃完饭归校,舅舅舅妈已去上班,小外公总会亲自将我送至小区门口,目送我上公交车,笑呵呵说:“记得下次再来啊!”转眼表弟到了上学年级,小外公除了接送表弟上学便无需做其他家务,多出了大量时间,舅舅让他没事和小区老人一起锻炼身体或者打牌,小外公执意不肯,一辈子忙碌的他央求舅舅给他找份工作,舅舅起初并不同意,最终经不起央求,小外公于是成了舅舅家小区门卫大爷,每天天明开小区大门,深夜关门,碰到半夜回家的居民替他们开门,盘问每个可疑人员,自此舅舅家小区再无小偷光顾。小外公还主动做起了垃圾分类,小区整洁有序,他自己偶尔卖点废品换点零钱,尔后偷偷买零食给表弟吃,因为要求严苛的舅舅不允许表弟吃零食,表弟只好求助最疼他的小爷爷。每年寒暑假快要到来时,小外公都会让我将住校的杯子被套拿给他洗晒,因为学校离我家有几个小时车程,而去舅舅家只需要十几分钟公交车。每次开学前我都会去小外公那取被子,被子松软整洁,套好了干净的被套,散发着足足的阳光味。
转眼高中结束,我进入了大学。某日妈妈突然打来电话,说:“小外公今天查出来食道癌,你是学医的,知道这癌能撑多久吗?”我脑袋嗡嗡乱响,唯一能想起来的只有小外公呵呵的笑声和那句:“记得下次再来啊!”小外公查出食道癌后舅舅和他商量治疗计划,小外公神情落寞的告诉舅舅:“我才六十五岁,虽然我几个兄弟都在六十岁左右因为癌症去世,但我还是希望至少能活到七十岁,因为从老家来县城这十年我觉得很开心,年轻时又穷又苦,现在生活条件这么好,我不想死,我觉得还没活够。”舅舅流着泪说:“叔叔,从小我就和你一起生活,你一直就是我的家人,爸已经去世多年,这些年你就是我爸,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给你最好的治疗!”舅舅履行着自己的诺言,细心照料起小外公,陪他去医院治疗。病痛使小外公慢慢消瘦下来,虽然装着假牙,脸颊嘴角还是慢慢凹陷下去,一笑起来又有点瘪嘴的感觉,也开始不再吃硬的食物,每顿只能吃下汤面。即使如此,小外公的食道癌还是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寒来暑往,小外公一直与癌症抗争,他的病友相继去世,唯独他撑过了一年又一年。转眼五年过去了,小外公七十大寿,我们欢聚一堂给他祝寿。小外公很开心,又想起他早已去世的几个兄弟,说:“我几个兄弟都苦,没有赶上好年代,最早的五十岁就去世了,最久的也只活到六十岁,我能活到七十岁已经很知足了,但我还想多活几年,能看到你们这几个小年轻结婚生娃就更好啦!”说完呵呵笑了起来,我和表弟表妹们围着小外公说:“好,我们都努力抓紧结婚生娃,争取下次带娃来看您!”小外公呵呵呵笑的更开心,也许每一个对未来的期望都是他和癌症抗争的动力。
给小外公过完寿,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城市努力工作生活,彼时我已经在南京一家医院工作,工作忙碌,转眼大半年过去,妈妈某天突然打来电话,说:“小外公今天查出来得了小细胞肺癌,医生说顶多只有三个月到半年时间,我们不懂,打电话问问你。”我脑袋嗡嗡乱响,小细胞肺癌,无法手术,只能化疗,而小外公的身体经过食道癌五六年的消耗,无论如何也经不起化疗。舅舅再次和小外公商量治疗计划,告知实情后,小外公说:“我想试试看,也许可以和食道癌一样控制住呢!”舅舅含泪答应,住院化疗前小外公让舅舅带他去买套冬天的新羽绒服,回来后,他将新衣服放进衣柜,说:“等到过年再穿。”舅舅偷偷告诉我们他是希望能撑过年,买件新衣服买个好盼头。化疗第一个疗程顺利结束,进入第二个疗程后严重的副作用开始出现,脱发、恶心呕吐、剧烈咳嗽,这些迅速消耗着小外公,某天他突然告诉舅舅他不想化疗了,感觉身体吃不消,想趁着身体还可以回老家看看,舅舅一一答应。
回到老家的小外公白天的生活起居由一位他的发小照顾,一起长大的两人年老时又相伴一程,晚上舅舅舅妈下班后驱车赶回老家照顾。回到老家一周后的某个午后,小外公告诉发小他感觉身体好了些,不想待在家里,让他扶他去门前的躺椅上晒晒太阳,小外公刚躺上躺椅便呼吸急促,迅速昏迷,未再醒来。我从南京赶回老家参加小外公葬礼,盖棺前我去看他,他的头发落光了,人也更黑更瘦,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认不出来他,直到后来看到他未戴假牙而瘪下去的嘴,想起那年夏天他拿着零食说:”我牙齿掉光了,吃不了,你帮我全吃了!“然后瘪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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