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后离开家乡，已有二十余载，农安城的变化日新月异。端午节回去，有一点时间，便沿着当年生活学习的轨迹，找寻曾经的建筑。儿时的住所已无影踪，高中迁了校址，小学和初中校园倒还在，但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好在，还有它，一直在那里，不曾改变。
在农安生活的十八年间，它是家里的第二处住所，位于农安县城的东北。在那里居住了六年，从升入初中，至到高中毕业后离开家乡。
房子是自己建的，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至今记得，在政府机关工作的父亲，身上溅满了泥点子，高高挽起裤腿儿，在工地上忙碌的样子。母亲负责后勤，组织女眷们在老房子做饭。而往返工地送饭的任务，则交给了刚学会骑自行车的我，车把上挂着满满两大兜儿馒头，后面车座架上是摞得高高的食盒，我每天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穿过农安城，似乎一个夏天就是这么过来的。
初中开学了，家里的新房子也建好了，宽敞明亮的三大间，还有干净平整的院子，是那个秋天最美的风景。一砖一瓦建起来的房子，不同于购买的商品房，它凝结了家庭成员的辛劳和汗水，让人倍感珍惜。父母有时吵架，但吵得再凶，我知道他们也不会离开这座房子，离开这个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家。
房子的布局，是一个T型的走廊，两侧是各具功能的房间。带走廊的房子，当时还不多见，好处是让房间有了私密性。我的房间在屋子的西北角，关上门，就是一个安静独立的天地。年少时，总有一些事情不想让父母知道，于是，听到走廊响起脚步声，可以有时间掩藏起自己所谓的秘密。房间北面有一扇窗，每到傍晚，夕阳的余晖映在打开的玻璃窗上，淡黄色的光反射回来，照着西面雪白的墙壁，有些空旷和薄凉。光影之中，似乎有一些东西在流转，却抓不着，也留不住，慢慢地，便消失不见了。
房子很大，房间也多，因为地势较低，利用垫高的土层还修建了地下室。冬天天黑得早，放学后回到家，父母还没下班，屋子里一片昏暗。弟弟似乎不在意，可我总觉得房子里藏着什么，只好拿起炉边的小铲子，壮着胆子四处查看。而每次走向地下室，内心的恐惧便达到了极点，也许想象中的恐惧更加难以承受吧，十几岁的我，总是宁愿冒险，非要进到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看一下，狂跳的心才会尘埃落定。
相比屋子，我更喜欢院子。院子里一条水泥路通向大门，路两侧各有一个池子，里面栽着葡萄，每到夏秋时节，葡萄架上爬满了绿叶，满院子的生机盎然，而站在葡萄树下直接摘葡萄吃，也是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甜美回忆。院子里还有一口水井，平时都是用自来水，只是盛夏的中午，满头是汗的我放学回来，推着自行车一进院子，总会看到井台上，一盆清凉的井水中，浸泡着西红柿和黄瓜，红红绿绿的，在水波中荡漾，身心顿时变得凉爽起来。多少年过去了，仍记得烈日下的井台上波光闪闪，映得那些日子也变得闪亮起来。
在那座房子里，一家四口的日子，还算安稳。父母工作忙，但压力不大，县城的圈子小，熟人多，父亲很多晚上都在外面应酬，现在想来，呼朋唤友，推杯换盏，也是男人平淡生活中的乐趣吧。母亲有时打麻将，但对我们的照顾却是无微不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一想到母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便心生感动和愧疚，似乎只能通过努力学习来报答。
我和弟弟也相安无事，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打架，而且开始分担家务。家里有两个炉子，我俩每人负责一个，冬天的傍晚，放学后一进家门，便各自忙得不亦乐乎，掏煤灰、放引材、生火、收煤、填煤，直到炉子里的火苗熊熊燃烧起来，我们才有空互相取笑下对方的小黑脸儿。有时父母回来得晚，我们还会配合着，做一顿不怎么像样的晚餐。小我两岁的弟弟，看起来更像我的哥哥，也更多的肩负起了保护我的使命。高中时，每天下晚自习，弟弟总是站在大路口，等我回家，昏黄路灯下魁梧的身影，至今仍是心中安全感的象征。但那时我们交流并不多，都有自己的世界，都在忙着成长，似乎没有更多精力顾及对方。
那座大房子，承载了我初中和高中的六年时光，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却大多消散在农安城尘土飞扬的大风中。初中很长一段时间，总有一个大男生，个子不高，脸上长着青春痘，堵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试图和我说话。每天放学路上都提心吊胆，一看到他，便远远地绕开，飞快地跑回家，却不敢告诉父母。除了这个烦恼，初中阶段还算平稳。
高中时，也许厌倦了家里的冷清，向往集体生活的热闹。于是有一天，趁着父母还没下班，便偷偷地把行李搬到学校宿舍，开始了住校生活。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脆弱的心灵无法承受过大的压力，高三时，终于陷入失眠的泥潭中无法自拔，不得不搬回家，回到父母身边，回到那座房子里。它见证了我生命中那段黑暗的日子，无眠的漫漫长夜，它默默地陪伴我，安抚我，在它的怀抱里，在爱的包围中，慢慢地，我找回了丢失已久的睡眠，和迷失已久的自我。之后，考上了离家几千里的大学，从此，告别了家乡、亲人，和那座房子。
离开它的二十余年间，它是我不敢轻易触碰的回忆，那座房子承载了太多的往事，和难忘的岁月，记得窗棂门楣的每一块油漆剥落，记得墙壁地面的每一处凹凸不平，记得每一寸空间的布置，记得每一件物品的摆放……那日，我站在它紧闭的大门前，却没有勇气敲门进去看看，因为我知道，就算进入了那座房子，也找不到曾经的家了。
时光如水般流逝，农安城会继续发展，那座房子会被拆迁，往事会淡忘，记忆会模糊。但是，心里总有那样一处所在，想起它，会有几分忧郁和哀愁，会知自己的来处与去处，会觉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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