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奈何,难道,你真的过了奈何?
撑了一高竹篙,千裳横渡了忘川。
忘川河水依旧浑浊,漂浮着腐烂的味道,两岸的曼珠沙华开得很好,艳丽的红光染亮了天际的韶华,美得不似冥界的景象。
水底不时传出伴随痛苦的呻吟,由水面望去,依稀可见低下挣扎着的,腐朽的,干枯的,各种各样的灵魂。
那,是被上苍遗弃了的幽魂,因是前生作恶太多,所以,生生世世只能在浑浊的忘川河下挣扎。
别看眼,千裳不再望向那水下,冥界有冥界的规章,凭她的道行拉那水下的幽魂一把,不难,她能救。但是,她不能管,只可以,漠然。
对岸的孟婆倒是神机妙算,好像早就知道千裳要来似的,早早就备好了酒水,候着。等待千裳一到,两侧的灯火立时燃起,又是一通明艳艳的火红。
孟婆向来喜爱红色,那是天上地下无人不知的事情。
“千小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淡淡的女音响起,亮丽的红妆夺人眼眸。腰肢款款,莲步生花,裙摆摇曳过的地方,皆飘起一阵隐隐的淡香。
千裳闻得出,那是曼珠沙华的香气,孟婆向来喜欢用曼珠沙华熏衣。
是谁说,守在忘川河畔的孟婆就一定是满脸褶子的老太婆呢?眼前的人儿,俨然就是一年芳二八的妙龄少女。
瞧那不施粉黛的小脸,柳眉不描而黑,朱唇不点而赤,玉颊香腮,怎看,都是一风华绝代的绝世佳人。
那传言,果真信不得。千裳不忍轻声低笑。却还是扬着如花的笑靥,回着孟姑娘的问候。
“真是许久不见,孟姑娘依然美艳动人。”
“千小主的小嘴,还是那般的甜,说出口的话儿,就是那么的讨人喜欢。”孟婆也是不谦让,挑了个位置,优雅地坐了下去,捧起搁在案上的茶盏,盖子掀开,有意无意地拨弄了几下盏内的茶梗,才饮了一口。
她将茶盏放下,柳眉微微挑了挑,又是跟千裳道,
“就是不知道千小主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呵呵!”千裳跟着孟婆坐了下来,但案上的酒水,她可是不敢喝。虽说她有千年的道行,可孟婆汤的厉害,她亦是不敢尝试。
于是,笑嘻嘻对孟婆道,
“孟姑娘的才智那是三界皆知的,姑娘还会猜不透小女子的心思?”
“小女子?”孟婆一声嗤笑,单薄的笑意慢慢地凝结在了嘴角,连声音都冷下了几分,
“千年的惩处,对你而言莫非还不够?”
猛得,千裳的心一颤,许久,才缓缓转了神来,
“够或不够,岂是由我们说了算呢。若是要怪,也只能埋怨那月老,怎得就将我的红线牵在了他的脚边。或许,不如此,我们也不会有今日了。”
“执迷不悟。”拧了拧眉,孟婆的脸上绽开了一片柔软的无可奈何。难道一个“情”字,就当真那么难破么,一道情关,就当真那么的难过么?
在那偶然的一瞬间,孟婆忽得就想起了另外一个男子,那个永远都是一身黑袍,一脸冰霜的尊贵男子。孟婆还记得,他的眉宇间总是挂着淡淡的疏远的淡定。
孟婆还记得,那年,他站在曼珠沙华绽放的河畔,缓缓地对她说,
“宛离,给我一碗汤吧!”宛离。世人都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叫孟宛离,玄湖之境的守镜圣女孟宛离。
只为对他动了凡心,她向天帝请旨,生生世世守在那忘川河畔,熬制帮助轮回的灵魂忘记前生往事的孟婆汤。
后来,后来,所有的人都忘了,她的名字叫孟宛离,只记得忘川河畔的孟婆。
顺了顺拧起的眉,孟婆把平生涌起的回忆,全给压了下去。再次望向千裳时,眼中,只有清澈见底的清明。
“他不曾过奈何,所以,也没有喝过我的汤。你我都知道,猎妖人,是不需要轮回的。”
“哦!”听着孟婆说出口的答案,几抹落寞滑过了千裳的眸底。点点滴滴,尽成了无穷无尽的伤痕。没有轮回,他却转了世。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情咒,一种是情殇。
他,又是哪一种呢。当年,明明说好了,等她。千年的时光虽长,但对永生他们来说,不过沧海一粟,他,就这么等不及么。还是,他对她失望了呢,失望到不想等待她的解释。
“瀚海,我当真是有苦衷的呢!”隐隐一滴清泪,从千裳的眸底滑出,经过了脸颊,在她的腮上划了一道透明的泪痕。
瞧得孟婆的心,也有点疼,
“妖灵和猎妖人的爱情,从来都是不被允许的。当初,你该听他的话的。”
“可我已经接受了千年的惩处了。”
“那,又能如何呢?”孟婆凝了凝眸。
不想再与孟婆就着这个问题纠缠下去,千裳没有征兆的,就转了话锋,道,
“宛离,当初的决定,你后悔么,你可会,寂寞?”听得孟婆,顿时,哑口无言。
宛离,宛离。这个恍如隔世的名字,那段不能见光的一厢情愿,早就被埋葬了,一同埋葬的,还有她那颗曾动过凡心的芳心。
如今,她只是孟婆,地府守候在忘川河畔的孟婆。然后,孟婆轻轻地摇了摇头,风平浪静地答,
“不会,从来都没有。”
“哦。”千裳点了点头,默然起身,
“那你,是幸运的。”接着,撑着她来时的竹篙,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孟婆的忘川河。
“寻彦。”望着千裳渐渐远去的背影,孟婆口中,不由自主地念出了那个几千年来都不曾再提起的名字,心,一阵阵地疼。
寻彦啊寻彦,你心心念念的女子,奈何心系他人。我道你会比我幸运,原来,我们都只是同一个结局。
可是,为何,想着你会痛的同时,我也一并痛着。
忘川归来,千裳自千年后第一次回了栖霞山。
栖霞山上,依旧还是白雪皑皑的模样。那栋千年搭建的小木屋,依旧傲然地挺立在风雪中;那棵千年之前就已经在的相思树,也还迎风傲立着。
一切的一切,都还是千年之前的模样。只是,人却已经不同了。
忍不住地,千裳眸底溢出了几滴清泪。
一步一步地走到那棵,刻着她和瀚海名字的相思树前,温柔着抚摸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字迹。慢慢地,迷失了精神。竟是没有看到,早在一旁候了许久的寻彦。
“千儿!”千裳睹物思人的身影,像根银针,就这么扎入了寻彦的心里。力道不大,却是生冷冷地疼。
千裳一时没个察觉,竟是没有反应过来。见是寻彦,匆匆跪下了身去,
“圣君万福!”
寻彦的心里,又是一痛,硬是扯着笑颜,道,
“许久不见,千儿倒是越发的客气了。”
倒是没想,千裳回复的,却是一记冷哼,一声讽刺,
“圣君尊贵无比,千裳怎敢失了礼数呢!这三界六道,自有它的规矩,千裳地位卑微,自是不敢坏了千狐一族的规矩的。”
别看千裳说的是风轻云淡的,寻彦听入了耳中,越发觉得疼痛难忍。一声低哼,有些哀求般,道,
“千儿,当真,是不能原谅么?”寻彦心中,也是知晓,千裳是恨着他当年借着千狐一族的规矩,硬是将她与瀚海给拆了开。
仔细,他不过关了她一千年,她倒真是怨上了他。顿时,寻彦只觉得是倍感无奈。
他是想着她没错,可他从来都不曾想过要破坏她的幸福。若是能够,他愿意舍弃一切,换她一世无忧。
只不过,苍天弄人,是上天容不得她与瀚海的这段妖灵与猎妖人的爱恋。不是他。
他只是,想救她罢了。他做不到,看着她承受那雷霆之苦。
“呵!”想着,寻彦又是一声悲叹。身上的伤口,是越发的疼痛起来。想那雷神电母,下手还真是不留情,饶是他天地灵气孕育的身躯,也是受不了雷电为器的雷霆之苦。
“罢了。”望着寻彦眸底落寞的神色,纵使千裳心底再有怨,也是不忍在责怪了下去。当年,怎说都是她负了寻彦在先的。
她逃了婚,害得他颜面扫地,再说,他到底是千狐一族的圣君,自然得守着千狐一族的规矩。怎么,她都是怨不得他的。思虑到最后,
千裳的声音,也是渐渐地软了下去,
“寻彦哥哥,我不怪你,真的不怪。是我,对不住你!”说着,千裳的泪,就这么涌了出来。
这些日子来,千裳着实是受了委屈。她在那魂烬崖底,忍着那锥心刺骨的严寒千年,只为今朝的与瀚海相遇。不料,瀚海的心里,却是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这让她,情何以堪呢!
见到千裳落泪,寻彦也是慌了神。只好,将她拥入了怀中,
“这是怎么了,与哥哥说吧?”若是今生,不能与她相互携手,那能以兄长的身份站在她的身侧,护她周全,他也是满足。
“说吧,无论如何,哥哥总是帮着你的。”
而千裳对寻彦虽是没有男女之情,却是有兄妹之谊的,并且,自小她就是极为依赖寻彦。听得寻彦这些个安慰,涌出眸底的珠泪更是连接不暇。于是,哽咽着道,
“他忘了我,他居然忘了我。我等了,盼了,也望了一千年,竟是这种结局,让我如何甘心呢?”
听着千裳这么一讲,寻彦心里也是一愣。不应该啊,不应该的,瀚海是猎妖人,无需轮回,那么他是不必过奈何的,那他怎会?
然后,寻彦又听的千裳道,
“我知道,这若不是情咒,便是情殇。若是情咒,解了便好,只是,要是情殇的话。我该如何是好。况且,今日他心心念念的人,竟是沉烟。”
“沉烟?”顺着千裳的话,寻彦念出了那两个字。转了转了心思,心里有了另一番的想法。情咒与情殇皆不可怕,就怕沉烟她一念之差,做了些个不可为之事。
照着千裳善良的性子,到时必定下不了抉择。寻彦一时,也是心下发慌。但终究,还是给千裳寻了一法子。
“情咒情殇,我们先得试出再做打算。再说,真是情殇,也不是没有解决之法。凭着当初他对你的情意,就是情殇,也是可以唤回他的记忆的,到时不就峰回路转了么。所以,眼下当务之急,千儿你先得弄清楚,瀚海他到底是情咒,还是情殇?”
“弄清楚他是情咒还是情殇?”千裳有些不解,扬着迷茫的眸子,望着寻彦,询问道,
“可是,我该如何去弄呢?”
“回复你们最为难以忘怀的场景,借助你们,定情的物什!”寻彦答。
“难以忘怀的场景?定情之物?”重复了几下寻彦的话,千裳脑中顿时灵光一闪,
“清风荡,云缕珠。我知道了。”像是找到了救命的稻草般,千裳雾气朦胧的眸底,氤氲起了一片劫后逢生的笑意。
“谢谢你,寻彦哥哥。”最后,还是挣开了寻彦的胸怀,跑向了那未知的远方。
寻彦的泪,就在千裳远走的那一刹那从眼角漏了出来。他从来,都是不哭的。也不知道,是身上的伤太疼,还是心上的伤太疼,竟是此时此刻落下了泪来。
他朝着千裳慢慢远去的身影,深情地道,
“千儿,我只想要你幸福。旁的,都不重要。都不重要。”
云缕珠,其实是由猎妖人的三魂七魄凝聚而成,这也是猎妖人为何无需轮回的原因。因为没了三魂七魄,还用什么去轮回。
所以,瀚海曾说,云缕珠就是他的心。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将云缕珠给了千裳,就像他说的那样,身体由元神支使,心,由千裳牵着。而瀚海的云缕珠上,就刻着,一个千字。
并且,云缕珠若是碎了,那猎妖人便会无心无情,忘情绝爱,真正地做到忘记前尘。除非,那情愫,真的深刻到刻入元神。
可千裳,并没有想到那么多。眼下,她只想知道,瀚海会忘记她,到底是情咒,还是情殇。
而且,千裳有几千年的道行。因此,守卫森严的皇宫对她而言,与无人之境无异。
那结果,也正如千裳料想的那般,她轻而易举地盗走了供奉在钦天监的光华宝鉴,并将瀚海掳到了清风荡。
当瀚海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正是千裳那张笑得无比灿烂的容颜。心里一恼,厉声喝道,
“你到底是何人,竟敢私闯朕的寝宫。”
“嗯哼!”千裳无语地耸了耸肩,这男人说话之前都不会看看周围的么。于是,好心地跟瀚海说道,
“尊贵的皇帝陛下,请你看看周围,这,真的是你的寝宫么?”
立时,瀚海心里一滞。望向四周,只见一片随风飘扬的芦苇倩影。心里,恼意更浓。声音,却是丝毫没有乱了分寸,反倒慢条斯理地道,
“你将朕掳出来,意欲何为?”
说真的,千裳向来都是极为佩服瀚海那冷静地心思的。但从来,又是恼极了他那风云不动的性子,往日的脾气一上来。千裳立即开声吼道,
“你个臭道士,还真是将本姑娘忘得干干净净不成。”
一时间,听千裳这么一吼。瀚海竟是觉得她的声音是如斯的熟悉,仿佛,在他的梦里出现了千百次般。可是,他却是又想不起来,她的存在。于是,瀚海只能问道,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见瀚海如此神色,千裳心中大喜。将瀚海的云缕珠搁入光华宝鉴的孔眼内,用法力将它悬至半空。
吸得日月的精华,光华宝鉴将那云缕珠内存储的记忆,一一重复于它的镜面之中。有,他们在清风荡的相遇;有,他们在妖魔界的张扬;有,他们在潘水之畔的无奈;有,他们在千狐之境的坚定……
那是……
瀚海像是失了魂般,定定地望着光华宝鉴重复的画面,封锁记忆的墙似乎被人凿了一个小洞似的,有些东西隐隐涌了出来。
云缕珠,还有,白色的身影,红色的喜袍……应该,还有更多的。就在瀚海正要想起更多的时候,一滴殷红的血珠闯入,中断了
光华宝鉴内回忆的继续。又是一段亮眼的白光反弹,光华宝鉴光华褪去,从半空落了下来,被千裳接在手心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散了?还有的,还有的……”随着画面的消散,瀚海只觉得头疼痛难忍,整个人瘫软地趴在地上。连目光,都开始涣散。
“瀚海,你怎么了?”千裳正想扑了过去,却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沉烟推到了一旁。“噗”的一声,沉烟发觉喉间一阵腥甜,匆忙用水袖挡在眼前,移开时,地上已是一片殷红。
那光华宝鉴还真不愧是上古的神物,反噬的力量竟是如此之大,若不是千裳临时替她挡了一把,那她今日定是命丧于此。可是,瀚海。
想着,沉烟心里又是恨不可竭,瞪着千裳,狠狠地道,
“姐姐若是想他死,一刀便可,何须如此折磨。累得我们都是如此的折腾。”
而沉烟的心思,千裳又怎么会猜不透。接着,挑衅地道,
“烟儿,你怕了么?”
呛得沉烟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抱着瀚海,不停地在他耳边轻声低语,
“瀚海,没事了,没事了。”
瞧着瀚海如斯痛苦的神情,千裳心里也是一疼。想靠近,终究还是越站越远,扬着满是悲伤的眸子,瞅了沉烟一眼。才道,
“你还能带他回去不?”
“自然是能。”也不等千裳答应与否,沉烟自顾带着瀚海,消失在千裳的视线中。
待沉烟带着瀚海走后的许久,千裳一直都保持着那种孤独地站立姿势,静静地,望着那片茫茫的蒹葭。不断地,回想着,他们初初相遇的情形。
那时,她还是千狐一族千家的小主,因着自己的任性,逃了和寻彦的婚事。阴差阳错的,化回原形,跳入了他的怀中。
这,才开始了这一段天地所不能容忍的孽缘。
“噗”,刚才替沉烟挡下那一击时倒不觉得什么,现下才觉得心口沉闷闷的,喉口一甜,猛地就吐了一口鲜血。周身像是失去了气力般,软软地,就倒了下去。
受伤的感觉,几千年来,为数极少的,受伤的感觉。
当下,千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委屈,还是该欣喜。她终是知道瀚海遗忘了的原因了,却是,与沉烟有关。
“呵呵!”千裳手掌托着地面,撑住身子,隐隐哭出声来。
“擦擦吧!”一道温软的男声响起,一方丝帕被递到了千裳的跟前。千裳顺着丝帕递过来的方向望去,瞧见了晋锦那张祸国殃民的脸。软声道,
“是你啊!”
“嗯!”晋锦点了点头,
“是啊,替你收尸来了。”
“呵呵!”千裳又是一声苦笑,头一偏,倒在了晋锦的怀中。
长按这里,我说流年与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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