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尚料峭,忽然之间就想买点荠菜,春笋,和上肉馅包饺子,思之甚切,恨不能眼前立刻出现这么一包食材,和面,调馅,擀皮,包!等我抓起钱包,冲进菜场,把每个蔬菜摊子都问了一遍,得到的答复是——这都什么时节啦?荠菜都开花了。
是哦,倒春寒又不影响荠菜勃勃生长忙忙开花,想吃它,那还是冬末刚刚开春的时节,冻了一冬的土在几场春雨过后,坚硬的态度松软下来,荠菜在这片松软中钻出来,起先还羞答答,小小的缩贴着地皮,日光晒一晒,迅速舒筋展叶,大辣辣的伸开来,再过些时日,叶子变成老绿色,中间抽出花亭,这时的荠菜按我妈的说法就是“老驴嚼草”,人是不能吃了,谁吃谁不就是驴么?吃就吃那刚钻出地皮还稚嫩的那一瞬间,为何说一瞬间呢?放进一年四季的时间里,能进嘴的就那么几天,可不就短如一瞬,堪比白驹过隙,转瞬就老了。
什么时令就吃什么时蔬,现在好像成了颇为奢侈的事,萝卜茄子大辣椒原本各有各的季节,好比说霜后的萝卜赛人参,那一年四季都有的萝卜呢?那就是萝卜,和人参没关系了。倒是菜场有个老头,自己在城郊还有两亩地,种了不少菜,初冬的时候他带来一筐萝卜,我随手挑了几个,到家切开一尝,惊为天萝卜,甜,脆,多汁,第二日再跑去买,对不起没了,想吃啊,等来年吧。
春日里,蚕豆最贵的时候,也是最好吃的时候,趁着皮嫩,才能做葱油蚕豆,蚕豆在葱油锅里略微焖一下,皮就裂开来了,爆出翡翠般的豆瓣,只需一点点盐和糖,什么菜也不想吃了,筷子不由自主就奔那蚕豆而去,鲜咸香甜,真真是春日里该有的滋味。豆皮略老一点,就剥出蚕豆瓣,择一把头茬的苋菜,切几颗蒜瓣,红的红,绿的绿,白的白,一盘出锅,感觉这日子过得,别提多喜庆了。
一到春分,江南枝芽吐绿,一小丛一小丛的香椿就站在盘子里等着各位饕餮客了。看过一个纪录片,记录的就是一个村户人家,在家后山包了个山头,种了不少香椿树,逢到香椿发芽,就紧忙挎着篮子,操起长竹竿,竹竿头绑了一把弯弯的刀,上山举着这把弯刀去够高高枝丫上的香椿头,心细手稳,一割一个,只待它们纷纷从枝丫上掉下来,再捡进篮子里。那一个星期全家从早忙到晚,一周后,香椿头长大了,就不值钱了。
能吃的那一口也就在那一个星期的日子里,两小把香椿头,垛垛齐一刀切下去,香椿独有的香气就萦绕开来,这种味道有人很不喜欢,我小时候就不喜欢,觉得难闻极了。我爸妈曾在哥哥住的小区里不知从哪里偷来几棵香椿苗,栽种的时候就有懂行的人指点他们,不是所有的香椿苗就是香椿,还有一种叫臭椿,那不能吃,味道可怪了。我们家知道我不吃香菜和香椿,所以每次他们一做这样的菜,我就嚷嚷,“拿远点拿远点!”也不知道人的味蕾是怎么回事,上了点岁数还变了,爱上了香椿的味道,每切一刀都要深吸一口香气,仿佛吸的不是菜香,而是春天的味道,那么浓郁,那么蓬勃,令人心情大好,忍不住想哼小曲。切碎了的散发着春之味道的香椿头裹挟在打匀的鸡蛋里,捏一小撮盐和糖,锅里多放一点菜籽油,大火,迅速在锅里炒开,让每一粒香椿头都有鸡蛋的包裹,趁热吃一口,不由得眯起眼睛说:“啊,好烫!”
还有春笋。如果说胖大的冬笋宛如冬日着貂的贵妇,那春笋就一定是邻家有女初长成,秀外慧中。剥去沾着泥巴的褐色外衣,一抹青绿绕出来,如烟,如云,手感还十分细腻,婉约迷人,犹如摩挲着上好的瓷器,爱不释手。油焖春笋,只要一点点生抽和老抽,生生做出了肉味,难怪可以“食无肉”。浙江人爱吃的“腌笃鲜”,怎么能少了春笋?腊月里腌下的咸肉,在过去物产不丰富的年代,春日里正好可以补充进日常缺乏的食材,讲究的人家还要切几片金华火腿,加上百叶结,炖得乳白的汤里,粉红的火腿横盛在上,淡绿的春笋在四周载沉载浮,好一幅出水芙蓉俏佳人的美景图,勾得人垂涎欲滴。春笋就是个百搭款,上至鲥鱼,下至雪菜,诚如西子般浓淡两相宜,吃货苏东坡也赞叹,“长江绕廓知鱼美,佳笋连山味更香”,春日里的江南少了笋子,该怎么活哦!
说起苏东坡老苏同志那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大家正惦念扬中的河豚,我倒是馋起了金陵八卦洲的芦蒿,也不清楚什么原因,估计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八卦洲的芦蒿就是比其他地方产的芦蒿粗肥一圈,还嫩,一掐就断,香也香得纯正,没有苦味,清炒一盘,只需加点盐和糖,食材原本的味道就弥漫在口腔中,经久不散。在南京住的时候,家门口常有大爷大妈早上锻炼完就扒上167路公交车,颠个七八站到八卦洲,鲜鱼水菜外带一大包芦蒿,再扒上车颠回来,正好准备午饭。大爷大妈说八卦洲的菜便宜,芦蒿最好吃,他们反正钱没几个,时间有一大把,最主要的是坐公交车不要钱,那还不是不坐白不坐嘛。春天芦蒿上市的时节,有一两个老太直接用蛇皮袋拖过来,摆在小区门口卖几个大钱贴补家用。新鲜是真新鲜,老太用乌漆嘛黑的手给我抓一包,让我买点香干去炒一炒。拎着一包芦蒿和几块香干,回家就开始忙活掐芦蒿,掐着掐着,我的手和手指甲也成黑绿色了,想吃点美味总是不那么容易的。
其实,在内心里还有一道最最隐秘的佳肴,细论起来不是蔬菜,而是那个“香风留美人”的紫藤花。只需剪下两大串紫藤花,摘下花朵,清水过一过,沥干,拌上加了少许盐和糖的蛋液,平底锅刷一层油,连花带蛋液铺上去,小火慢熟,出锅略凉一下,吃上一口,汁水饱满,花香四溢,什么叫如花似锦的春天?全在这一口里了!偏偏紫藤花开时日甚短,若碰上春雨绵绵,“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一不小心就错过了,剩下的日子只能对着满架的绿叶跌足叹息。
春意给人总是很短的错觉,有人说啊,哪里能感觉得到春天?春天直接就是妙龄女郎,你想抓住她的手儿,一转脸却从你的手掌里滑开,跑得无影无踪。可不是,想吃荠菜的时候,小小三角柄叶已迎风招展,错过一季只能再等来年;一树紫藤,说落满地就粉身碎骨成一地,十分决绝…不过,春日短暂归短暂,可那时令里的时蔬啊像接力赛似的,一种接着一种,只要有心,唇齿之间就能品尝到春味,浓时春风满面,淡时春水依依,这样一来,春,便留驻在心底,一年又一年,生生也不息。
完稿于2017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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