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12月31日的晚上,全城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
我半夜从床上醒来,摸着墙壁来到厨房,打开柜子,没有找到想喝的咖啡。
我便热了一杯牛奶,又摸黑回到了卧室。
似乎是闻到了牛奶的香味,床头传来淡月的声音:“我也想喝。”
我便将手里的牛奶递给她,独自来到窗边坐下。
城里灯火阑珊,跨年的热气弥散在夜空中,和茫茫飞雪交融在了一起。隔着玻璃,我仿佛能听见远方的喧嚣,触碰到纷乱的雪花,却看不清自己的影子。
一阵窸窣声后,淡月来到身旁,从背后挽住了我的脖子,轻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淡月的胴体映在半明半暗的夜空中,我久久看出了神。
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淡月将我一把推开,嗔笑道:“讨厌,还没看够么。”
我转过脸,和她遥遥相望,她这次却不躲了,“苍树,你怎么了?”
“淡月,”末了,我终于开口道,“我应该是个人渣吧。”
她轻步走过来,将我揽进了怀里。
“那我就是和你一样的人渣。”
最后一次探访白苏,是在两天前的下午。
我给她带了一件礼物,她开心地抱在怀里,问道:“圣诞节礼物?”
“圣诞节已经过了啊。”“那就是新年礼物。”“新年还没到。”
“嘿嘿,那你还欠我两份礼物。”“狐狸么你是。”
白苏将礼物拆开,里面是一只手掌大的音乐盒,一只金发人偶躺在床上,正安静地睡着,背景音乐则是淅淅沥沥的下雨声。
白苏看了盒子很久,忽然眼圈有些发红,过了一会,又扑哧一笑,“简直是为我量身制作的。”
“嗯,希望你能睡个好觉。”
“可为什么是一个人?”白苏指着床上的人偶问道。
“买来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啊。”“一个人好寂寞啊。”
白苏叹了一声,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一个人好寂寞啊。”她又刻意重复了一遍,我便伸手去拿盒子,却被她拦下了。
“你干嘛?”“还给我,我去买个双人的。”
“不,这个就行。”她将盒子抱在怀里,生怕我要抢走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一次聊天,常常会在途中默契地停下来,就好像彼此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如是几次,白苏忽然问道:“你有心事?”
我还没回答,她便抢先道:“让我猜猜,跟我有关?”
怔了一会,我“嗯”了一声。
“担心最后的判决对我不利?”
我再次点了点头。
经过长达十天的审议,白苏的间谍罪名被撤销了。尽管她擅自修改代码是铁一样的事实,公诉机关却不知道该如何问责。
白苏第一时间就将问题反馈给了上级,修改代码则是紧急情况下的应急措施,如果从这个角度考虑,白苏最大的责任是越俎代庖,将会面临解雇的危险。
但是白苏早就辞职了。
从另一个角度讲,如果认为白苏修改代码是恶意行为,意图破坏系统稳定性,那么责任就变成了入侵信息系统,严重的话会因泄密罪锒铛入狱。
目前,白苏正处在受控监视的阶段,按规定不能离开机关大楼。如果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则能变成取保候审。
“那谁来做担保人?”我不禁问道。
白苏抿了抿嘴,不太情愿地吐出来两个字:“淡月。”
实际上,事态没有急剧恶化的原因,正是淡月在社研院做了大量的工作。当初,白苏找到淡月,向她坦露了事情的原委,又请她帮忙在社研院搜集相关证据资料,这才顶住了公诉机关一轮又一轮的质询。
当前情况下,淡月已经成功将矛盾焦点引向了研发部和测试部的责任问题,如果社研院内部起了争执,就很难对白苏形成统一意见。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淡月已经默默地做了这么多。
“她为什么愿意帮助你?”尽管我没有立场问这种话,却还是忍不住好奇。
白苏掰着手指,半晌才说道:“我和她做了一个公平的约定。”
“什么约定?”
白苏的视线缓缓上移,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她拼上了自己的职业前途,我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不知道白苏在说什么,想要追问的时候,她却笑着制止了我:“约定内容之一,不能告诉你。”
我们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好啦,打起精神来。”白苏拍了拍我的脸颊,“不要浪费了可爱的脸蛋。”
我看了看时间,距离探访结束已经不剩几分钟了,于是深吸一口气,振作了精神,“是啊,太消沉的话,好运会跑掉的。”
“嗯,就是这样。”白苏露出了惯常的微笑,“告别的时候,还是笑着比较好。”
听到这话,我的心跳猛地一停,“告……别?”
“是啊,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个房间见面啦。”白苏换上了轻快的语调,“你——想到哪去了?”
啊,是说取保候审的事么,吓我一跳。
估计我现在的脸色很难看吧,白苏用手指戳了戳,嘻嘻笑道:“舍不得跟我告别呀。”
我便不服气地应道:“是啊,怎么了。”
白苏忽地一怔,视线缓缓沉了下去,“那就抱抱我。”
“在……这里?”“抱,还是不抱?”“抱。”
我站起身,将白苏轻轻拥进了怀里。
她却很用力地抓住我的背,“再见了,苍树。”
离开的时候,陪同的小姑娘瞄了我一眼,说我不应该跟白苏说再见。
我问她为什么,她耸了耸肩,“我也说不清楚,如果换作是我,肯定不想听到你说再见。”
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好害怕一语成谶。
30日那天下午,淡月陪我看了市文艺汇演的正式演出,周围的人都在呼喊欢笑,我却在止不住地流泪。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西方有一部出名的荒诞剧,全篇都是不明其意的重复台词。这部剧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观众人与人之间的理解难如登天,一切言语都那么苍白无力,与我们的本意貌合神离。
就像耳边这震天的欢呼声,引不起我的一丝共鸣。
我想,人在骨子里,或许都是孤独的。我们极力想去理解别人,却连自己的样子都看不清。
直到演出结束,我脸上的泪痕也没有完全干掉。
淡月把我带了回去,一路上什么话也没有说。
到家后,我坐在椅子上发呆,淡月则取出一瓶酒,倒了满满一杯,放在我的面前。
或许是太渴了,我端起杯子,一口灌下去大半。
“咳,咳……”
淡月连忙轻拍我的背心,想要拿走杯子,却被我抓住了手腕。
沉默了一会,淡月问道:“真要喝?”
我的手没有放开,淡月便松了手,“那我陪你。”
于是我们你一杯,我一杯,很快就将整瓶酒喝了个底朝天。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房间里昏幽而朦胧,淡月时近时远,仿佛和空气融在了一起。
良久,她轻轻握住我的手,“你在害怕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便站起身,脱掉了身上的外套,“你在害怕什么?”
我继续沉默着,她便每脱一件,就靠近一步,带着微醺的香气问一遍。
“你在害怕什么?”
直到浑身一丝不挂,她终于不问了,“抱我。或者我去找闻荻。”
于是我像野兽一样跳起来,将她扑倒在地上。
一场宿醉,我和淡月都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天空灰蒙蒙一片,像是要下一场大雪。
淡月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说早就该把你灌醉,省去许多麻烦。
我撑着有些昏沉的脑袋,努力编织着合适的词语,却怎么也连不成一句话。
淡月还在不停嘀咕着,我听得头昏脑胀,便俯下身子,一头吻了上去。
“以后不要再喝醉了。”
淡月红着脸连连点头,我却一头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淡月正立在衣柜前,思考着穿哪件衣服。我问她要去哪里,她向我微微一笑:“去完成本世纪最后一件事情。”
到了婚育规划中心,我才知道淡月想要做什么。
“还有必要看吗?”我问她。
“没关系。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淡月吸了一口气,颇为坚定地说道。
前台受理了我们的申请,笑着说道:“真是恩爱的一对,祝你们顺利。”
淡月笑盈盈地报以感谢,我的表情却有些僵硬。
等待结果的时候,淡月死死地攥着我的手,我感觉到手心渗过来的汗,便用力地握了回去。
当我的样子出现在屏幕上时,淡月长舒了一口气,“我就知道是这样。”
“终于了却一桩心愿,不容易,不容易。”我像安抚小朋友一样摸着她的脑袋,她则配合地吐了吐舌头。
“回去吧。”
我准备离开,却被她拉住了,“等一下,再看看你的。”
“这——不用看了吧?”“我想看嘛。”
在淡月的再三要求下,我同意了。
跟刚才的情况截然不同,淡月满心期待地盯着屏幕,而我却有些惴惴不安。
等待的时间些许久了一点。
当画面最终定格在一张金发碧眼的女子照片时,淡月几乎歇斯底里地哭喊出来:“啊——”
无论我怎么抱她,安抚她,都无济于事。她不停地哭泣,挣扎,喊叫,“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直至累到透支,才在我的怀里安静下来。她抬起红肿的眼睛望着我,无助地问道:“我该怎么办?”
我极尽温柔地说道:“不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
淡月扎进我的怀里,像一只冷到极点的小猫咪,渴求着哪怕一丝丝的温暖。
此时此刻,我只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人渣。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也完全无法掩饰内心的迷惘,愧疚,以及释然。
晚上,淡月疯狂地向我求爱,我则竭尽全力地配合她。我们似乎都想将下午的事情从记忆中抹掉,却不过是将它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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