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再一次踏进公诉机关大楼,已经是12月下旬的事了。北方寒流毫无征兆地向南压进,带来了大幅度的降温,但是雪花却迟迟未至,让人总感觉这个冬天少了点什么。
机关前台收到我的探望申请,反复核对了我的身份信息,“你就是苍树?”
“对。”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回答同样的问题了。
“稍等,我要请信息科备案。”受理员拿起电话,讲了几句什么。不一会,一名年轻职员跑了过来,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原来你就是苍树!”
好巧不巧,竟然遇见了住建部的那位女青年。
“你们认识?”受理员好奇道。
“算是吧。”女青年取出笔记本,正要记录探望日志,忽然瞄见大门口进来的人,连忙挥手道:“柳头儿,你的同事来了!”
我扭头一看,心里连连叫苦:今天怎么老是遇上熟人?
柳姓男子走到前台,看了看女青年,又看了看我,“他离职了,已经不是刑侦科的人了。”
说着,他合上了女青年的笔记本,“记录这次就算了,我直接带他去见白苏。”
路上,他一句话也没有问我,看样子早就知道我的目的。我跟着他走到地下室,穿过错综复杂的走廊,来到尽头处的房间。
“按规定,我要全程旁站值守。不过既然没有记录,我就在门外等你。”柳姓男子说道。
“谢谢你。”我感激道。
“不用。”他欲言又止,“应该是我感谢你。”
我不知道他所指何事,他似乎也不打算说,“快进去吧,时间有限。”
推开门,里面是一间空旷的小屋,摆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白苏就坐在桌边,一手拿着报刊,一手端着咖啡杯。
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走进了学园的休息室。
听到开门声,白苏放下了报刊,我登时怔住了。
眼前坐的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子,体型和声音跟白苏一模一样,但是样貌分明是外国人。
“吓到了?”她微微一笑,似乎对我的反应早有预料,“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噢。”
我在她对面坐下,仔细盯了半晌,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你真的是白苏?”
“是或不是,你自己做判断吧。”
从她游刃有余的举止来看,确实很像白苏。
来这里之前,我有一肚子话想对白苏说,可真的见到她时,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
她以为我还没有从惊讶中缓过神,说道:“要不,我先换回以前的装扮?”
我会心一笑,说不如就从你的装扮说起吧。
白苏说,她其实是东西混血,父亲是东亚人,母亲是北欧人,样貌随母亲,性格则更像父亲。她从小在柳城长大,切身感受到了样貌的差别带来的不便,于是在参加工作之后,决定给自己换一身装扮。
“职发署当初给我推荐的职位是系统研发部,但是社研院考虑到我的出身,把岗位换到了系统测试部。”白苏说得轻描淡写,“我心里有不满,但也习惯了。”
“你只是换了一个部门,我可是换了一种职业哩。”我调侃道。
“关于你的职业,我们之后再说。”
我愣了一下,“……好。”
在社研院工作的前两年,白苏接触到的都是一些外围系统,而像征信系统、职业推荐系统这样的核心系统,白苏从来只是听说,不曾亲手触碰过。
“这也是因为出身问题?”我问道。
白苏点了点头,“而且测试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能不触碰内部代码,就尽量避免查看。听说是因为研发部看不起测试部提出的问题,久而久之,测试部就懒得深入了解内部逻辑了。”
这样的工作持续了两年,白苏越来越觉得乏味,想到以后的职业发展也会受出身限制,白苏就坐立不安。
于是她决定试着去研究核心系统的内部逻辑。
“擅自查看系统内部代码,你不怕被别人发现吗?”
“哈哈,不是你想的那样啦——”白苏摆了摆手,“我只是去了一趟婚育规划中心。”
“工作后两年才去?”“是啊。因为我以前也不打算婚育,所以一直没有去过。”“找到合适的对象了吗?”
白苏忖着下巴,似乎在回想当时的事情,“是个年轻的学生,看上去比我小不少哩。”
“跟预想的差很多?”
白苏笑着点了点头,“我以为自己会喜欢年纪大很多的男性,没想到是个小男孩。”
“真是微妙的推荐机制,”说着,我也想起了自己的经历,“搞不清楚它是如何计算匹配的。”
白苏眨了眨眼睛,盯着我问道:“你就不想知道那个小男孩的情况?”
“这个——”我挠了挠脸颊,“想是想,但是太过私密了,不好开口问。”
白苏嘻嘻一笑,“这次就破例告诉你好了。”
“那我洗耳恭听。”
白苏说,她记录下小男孩的基本信息之后,就动身去调查对方的情况。前后观察了一年的时间,发现他的成绩、体型、举止都很普通,生活轨迹更是简单到可怜。
“不会是系统弄错了对象吧?”我不由得好奇问道。
白苏笑得越来越神秘,“刚开始,我也这么认为。除了脸蛋可爱一点,真的找不到什么出众的地方。”
“嗯……脸蛋可爱姑且也算长处吧。放在几十年前,可是不得了的优势。”
“后来,我停止了观察,决定去走访他的同学和老师,你猜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白苏便接着说道:“同学和老师对他的评价都非常高。不仅如此,学校里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学生。”
“这……确实不一般。”我开始搜寻自己的记忆,印象中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两只手就可以数过来。
“再后来,他被评选为了‘十大最有影响力的人物’。”
噢——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十大人物两年评选一次,从时间和年龄考虑,目标范围基本上可以缩小到个位数。回去翻一翻杂志,说不定还能把他找出来。
说到这里,白苏停下来,直直地看着我。
“后面没了?”我困惑道。
“你还没明白?”白苏反问了我一句。
“明白什么?”
白苏忽然有点泄气,单手支着额头,酝酿了半天说道:“那个人就是你啊!”
“我……”大概两秒后,我才明白白苏在说什么,以及她这一连串微妙表情的含义,“我根本不是小男孩好吗!”
“哈哈哈——”白苏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你纠结于那个地方呀。”
“而且,我的脸也不该用可爱来形容!”“要你管,我觉得可爱就是可爱咯。”
不知为何,我的脸颊有些发热,明明在讲往事,却像是被人告白了一样。
“咦,等一下,”我忽然想到什么,“不对啊。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为什么我在推荐系统里看到的不是你?”
白苏渐渐敛起笑意,无奈地耸了耸肩,“你也发现了,这就是推荐系统不完美的地方。”
白苏说,推荐系统计算的基点,是以个人为中心展开的,其中权重最大的一块,就是个人需求被满足的程度。
“简单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身的渴求。爱慕颜值,沉迷躯体,想被理解关怀,想去控制他人,这些都是渴求。另一方面,我们也有满足他人的能力,比如你的脸蛋就是我喜欢的类型。”
“可以不要再说我的脸了吗?”
“嘻嘻——”白苏用笑搪塞过去了,“有一个很浅显的道理,那就是能满足我们的人,未必能被我们满足。”
我想了一下,确实如此。同样是两个爱慕颜值的人,如果彼此的颜值相差太大,那就注定无法互相满足。
推荐系统在考虑“满足”和“被满足”这两方面的时候,对后者给予了更大的权重,这也符合它以个人为中心的基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两方面的需求能够得到均衡,结果就是彼此能在推荐系统中看到对方。
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推荐结果会出现错位。就像白苏看到了我,而我看到的是淡月。
“极少数情况是怎么出现的?”听到这里,我不由得问白苏。
“常见的原因有两种,第一种是自我认知失衡,第二种是极端人格。”
所谓的自我认知失衡,是说一个人对自我的认识超出了正常偏差范围。一般人都能判断、抑或是意识到自己有多漂亮、有多聪明,以及自己喜欢的气质,讨厌的性格。但是自我认知失衡的人做不到这些。他们可能会否定自我,贬低自身的能力,或者带着异于常理的目光审视周遭。
“近视的人看到的世界是模糊的,”白苏类比道,“自我认知失衡的人可以说是心理近视了。”
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又听白苏说道:“实际上,人是一种自我认知能力极强的生物。同样是两个将‘爱慕颜值’挂在嘴边的人,内心对颜值的渴慕未必一样。听上去或许残酷,低颜值的人能够接受的颜值范围,远比高颜值的人要广,这就是自我认知的一种体现。”
“那为什么会出现自我认知失衡?”
“先天的自我认知失衡比较少见。更常见的情况是,幼年时期遭受过重大心理创伤,或者长年生活在心理阴影中走不出去。”
白苏讲得比较含蓄,按照我的理解,那就是家庭生活不幸福,感情环境动荡不安。
“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婚育教育能够像幼儿教育一样得到普及。”白苏看着虚空,喃喃自语道,“太多父母不清楚自己背负的育儿重任了。”
和白苏谈话,稍不留神话题就会变得沉重,我已经习惯了。
至于第二种极端人格,多是先天因素所致,从医学的角度可以防范,但这也同样属于婚育教育的范畴。
听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白苏所说的极少数情况,不就存在于她、我和淡月三人之间吗。
谁是那个自我认知失衡的人?
白苏看见我在发呆,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听睡着啦?”
我笑着摇了摇头,“听入神了。在你发现推荐系统的不完美之后,为什么还要跟我接触?”
“因为我想亲身验证一下。”“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
我和她对视了十余秒,叹气道,“我们认识多久了,会被你这种话骗到吗?”
“嘿嘿——”白苏开心地笑了起来,“我认识你很多年了,你认识我不过一年噢。”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想听?”“嗯。”
不知道为什么,白苏笑得更欢欣了,“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呀,一见钟情的那种。”
我挠着脸颊,别过了视线,“你认真一点好不好。”
“不信呀。”白苏眨了眨眼睛,“要不然,我怎么会坚持观察你一整年的时间。”
“偷窥狂么你是!”“嘻嘻——”
探访的时间很快就结束了。
离开的时候,我和柳姓男子正好对上目光,他慌慌张张移开了视线,我好奇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他含混道,“年轻真是好啊——”
“不要偷听啊,混账大叔!”我一脚踹在他小腿上。
离开公诉机关后,我摸出手机,打算给淡月发一条信息。
“见到白苏了,谢谢你。”
犹豫了半天,我把“谢谢你”三个字删掉了。
到家时,正好收到淡月的回复。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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