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钦,你说,我美么?
……
大婚当日,付汝歌笑着,笑得愈发癫狂。
她发了疯似的大笑着割破手腕,血溅出来,像极了那时燕钦带她去梅园看的红梅花,燕钦说她配这红梅,正如她这短暂悲哀的一生活得热烈而灿烂。
付汝歌是宁府嫡女,虽贵为权倾朝野的宁宰相府千金,而她,却姓付。
母亲付如澜是江南小户的女儿,宁相那年下过一次江南,领略了江南水乡的好风光,也被温婉可人的江南女子所吸引。母亲如澜是典型的小家碧玉,琴棋书画针线女红,样样拿得出手,但要说到能让当朝宰相为之倾倒的那一定是她那倾国绝伦的美貌,男人都好美色,宁相自然也不例外。
一朝邂逅,一世牵挂。
宁相回到京都宰相府后用八抬大轿之礼迎娶付如澜过门,宰相府连摆三日流水宴贺宁相大喜,从此宁相只有付如澜一个正室夫人,宁府只有付如澜一个当家主母。
汝歌长到六岁那年,母亲因疾病逝,父亲让女儿改姓付,以此来怀念亡妻。
从此宁府只有付汝歌,不再有宁汝歌。
汝歌九岁那年,父亲娶了一个妾室,后又为父亲诞下一儿一女龙凤双生子,宁府再逢大喜,这次的流水席大摆了整整七日七夜,比当年迎娶母亲过门时还要张扬铺张。
汝歌十三岁那年被父亲送进宫里,给太子做伴读。
按父亲的话来说,太子在一次偶然相遇后便对汝歌念念不忘,所以请求皇帝爹爹要将汝歌纳入宫中给他做伴读。皇帝子嗣单薄,年近四旬膝下才只有三个皇子五个公主,而太子又是几个子女中最受宠的一个,面对心肝宝贝的请求自然有求必应。而汝歌是宁府嫡女,若是常伴太子左右,他日太子倾心,那宁府岂不是能出个太子妃,这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宁府自然不会推脱也不敢推脱。
抗旨不遵,乃灭九族的大罪。
皇宫。
入宫已有月余,汝歌也渐渐适应了现在的生活。每日按时去太子府给太子研墨,陪太子玩耍解闷,偶尔还充当太子的贴身侍婢,为太子更衣,伺候太子入寝……总之太子殿下很依赖宰相府嫡女,离成为当朝太子妃的时日渐进。
“汝歌,待你及笄之日,孤便请求父皇让你成为孤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太子是这样对汝歌说的,即使汝歌心里毫无波澜,但这就是命,既是命里注定便没有反抗与挣扎的意义,况且能成为当朝太子妃是禺国上下无数女子的梦想,这样想来她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转眼已是汝歌及笄之时,宁府派人将她接出皇宫,为宁府嫡女举办了一场及笄之礼,虽不及双生子满月礼盛大,但场面也算气派。
“苏妈妈,明日我就得回皇宫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心中纵是有千般不情愿,却还是无可奈何。”她轻声叹气。
汝歌坐在后院的鱼池边上,两条腿悠悠地晃动着,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弯钩似的,很锋利的样子。
“宁府是小姐永远的家,小姐随时可以回来。”
“我舍不得苏妈妈。”
苏秦氏是汝歌的乳母,与汝歌情谊深厚。
“奴婢也舍不得小姐……”苏妈妈被汝歌的话惹得老泪纵横,借着夜色扯袖抹了把泪,迅速将悲伤隐去。
“若他日我真成了太子妃,一定会派人将苏妈妈接进宫去常伴身边,苏妈妈要等着我哦!”
“好好……奴婢等着小姐……”这下哭得就更凶了。
太子果然没有骗她,当真去求了皇帝,让皇帝为自己和汝歌赐婚,不过这次皇帝没有继续他的有求必应,而是以“汝歌刚到及笄之年,尚且年幼”为由给推脱了下来。
这于汝歌来说,算是一个好消息。
入冬的第一场雪来得突然,毫无征兆地就这么飘下来了,沿着檐牙滑落,坠了满地。
汝歌借着夜色溜到御花园,为逝去的娘亲点上一盏祈福明灯。
“是谁?何人在那?”
动静引来一人,看打扮不像是侍卫。
“你又是何人?”
“在下燕钦,乃二皇子伴读,敢问姑娘……”
“浣衣局贱婢,宁渔。”
宁渔是汝歌的乳名,娘亲在世的时候总爱唤她“幼渔”,严谨点来说,当唤作“宁幼渔”才对。
“你也是来放宫灯祈福的?”汝歌挑眉看他,稍显稚气的脸上不见一丝惧色。
“只是恰巧路过,听闻此处这边有动静才过来探看一番。”
“又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子。”
不解风情?呆子?
“姑娘此话是何意?”
“我美么?”
堂堂宰相府嫡女,未来的太子妃,竟如市井小民家出来的粗鄙丫头一般,就这么赤裸裸地问一个陌生男子,“我美么?”
论美貌,我付汝歌放在这偌大的禺国,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虽不至于到倾国倾城的地步,但当今天下还找不出敢跟我攀比貌美的女子。
虽是一袭素色罗裙,却难掩国色天姿。
眼前的人猝不及防红了脸。
“还真是个木头呆子……”汝歌凑上前去,似是无意却有意地朝他轻吐了口气,“呆子,我若愿嫁你,你会嫌弃我是个出生低贱的奴婢么?”
“……”
哪有人第一次见面就说要嫁人的,不害臊!
“嗬……你别脸红呀,回答我,我若愿嫁你为妻,你敢娶我么?”凑得更近些,能看到呆子耳尖的绯红,耳尖几乎快要羞得滴出了血。
燕钦此生都不会忘记,曾经有一个叫宁渔的姑娘,在第一次见面时问他“我美么?”,还扬言要嫁与他做妻,此生都不会遇见第二个像宁渔这么大胆的姑娘。
她不像个侍婢,倒更像是绿林山上胆大妄为的匪,随便拐来一个男子便可收做压寨夫君。
“骗你的,戏语罢了!不过……”汝歌伸出手,手指轻挑,挑起他腰间坠着的玉坠子,“此物我很喜欢喜欢,赠我可好?就当作定情信物。”
匪里匪气的女子!
不等燕钦反应过来,腰间玉坠就被人取下来了,那人晃着脑袋,迈着活泼的步子雀跃地离开,留他一个人站在初冬的夜里,踩着素色的雪,思绪早已飞过禺国的万水千山。
再见宁渔,已是三个月后的初春,在皇家的狩猎场上。
马上的女子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一柄赤色长弓耍得极好,射出的羽箭,皆百发百中,旁人无不拍手叫好。
是宁渔,那个自称浣衣局婢女的姑娘。
“为何要骗我?”
“何意?”
“你分明不是侍婢,为何要骗我?”
“你也不是二皇子伴读,有何权利质问于我?”
“……”一时之间竟被寥寥数语怼到语塞。
“那晚说的话……可是真的?”
“我美么?那日你还没回答我。”汝歌笑着,挥动马鞭,身下的马儿叫得更烈跑得更急了。
燕钦驾马追上来,一双眼睛始终未离开她片刻:“极美。”他答。
“三日之后,太子的纳妃大典,纳的太子妃,是我。”
“……”
“你是宰相府嫡女付汝歌?”
“宁渔也是我的名,乳名,所以这一点上我并未骗你,我更喜欢你唤我‘宁……渔’。”
“宁……渔……”身下的马儿忽然惊来,撩起蹄子控制不住地向前奔去,燕钦一时失神坠马,在草甸上翻滚了数圈才停下来。
两人走得太远,周遭瞧不见第三个人。
待他缓过神来站起身,宁渔已经走到身前:“燕钦,若我要你大典当日来抢婚,你敢是不敢?”
本是该诛九族的大罪,被她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就说出来了,好像不是在问“你敢抢婚吗?”而是在问他,“你看,这朵花好看么?”
雨点般热烈的吻落下来,从眉眼到耳畔,从脸颊到脖颈……他不管不顾,她便也真正放纵一次。
身下是新春铺开一片的嫩芽,嫩芽下面是一地枯黄。
“大典当日,你敢来么?”她咬着唇颤抖着声问他。
“来……”声音充斥着重重欲火,恨不得将身下的人吞没。
“燕钦,我美么?”
“美……很美……”声音愈发急促低沉,身下的躯体颤抖得更加剧烈。
“呃……”进入的一瞬间,她终于忍不住叫出来,声音婉转魅惑,叫身上伏着的人愈发欲罢不能。
马儿已经跑远,人却还在原地缠绵,一场水乳交融的欢愉,如此酣畅淋漓,如此罪不可赦。
太子妃纳妃大典,普天同庆。
“汝歌,三年相伴,孤以如愿,终究还是让你成了孤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元阖。”
“这是你第一次唤孤的名字。”
“汝歌……”
大殿之上,有一人缓缓走来,浑身染血,长剑在脚下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执着剑,目光炙热而又坚定。
身后是两军厮杀,一拨是太子府培育的暗卫,另一拨则是燕钦带来的,因何而来?
守诺,劫她。
“幼渔,我来娶你了……八抬大轿候在府外,凤冠霞帔置于轿中,你可愿……跟我走?”
清风拂面而来,远方碧波荡漾。
宁渔抚着燕钦的脸,看了眼身后广袤的原野,轻声问他:“夫君,可否唤奴家一声‘幼渔’?像儿时娘亲那般唤我。”
“幼渔……”燕钦唤她。
“夫君。”
“幼渔……”
“嗬嗬……”
你可愿……跟我走?
“大胆贼人,竟敢擅闯太子府,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太子震怒,怒声呵斥。
“幼渔,你可愿……跟我走?”他又问了一遍,语气坚定而决绝。
“来人呐!将他拿下……”
“你可愿……跟我走?”他颤抖出声,一遍又一遍,身下开出一朵血色的花。
付汝歌站在太子身畔,就这么看着殿前浴血的人,眼神里分不清是厌恶还是悲戚。
“大胆贼人,这太子府也是尔等随意闯得?来人……将他拿下……”开口的是她,是他的幼渔。
这般狠厉的女子,不该是他的幼渔。
太子大典当日,有一伙来历不明的匪徒闯入太子府,欲扰乱大典,后被太子府暗卫悉数剿杀,太子府暗卫死伤惨重,太子与太子妃无恙。
后查出为首祸乱之人是燕亲王世子,自此燕亲王一族覆灭。
御花园里的梅花悉数开了,点缀在这茫茫一片素色中,很是打眼。
他带她自梅园中穿过,身后是朵朵梅花香。
梦醒之时,眼前哪来梅花?有的不过是花瓶里插着的几株桃枝,粉嫩娇弱一点也比不上梅花的明艳坚韧。
“元阖,我是爱他的。”大婚当晚烛帐后,她说。
“我是爱他的,打第一眼见他,就惦记上了。”
……
那年汝歌九岁,父亲在堂前迎着宾客,贺双生子满月大喜。这份热闹与她无关,府里上上下下都在为双生子的满月宴忙碌着,无人顾及这个大小姐。
避开前来贺喜的人群,一个人躲在后院的假山后面,就这么抱膝蹲着,任泪水淌下,浸湿衣衫。
娘亲,幼渔真的很想念娘亲……
“丑丫头,你为何在此处?为何要躲在这里哭,是有什么伤心事么?”
身前是个俊俏的小公子,他手里拎着一盏兔子花灯,照亮了沉寂的夜。
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
“我不是丑丫头!”汝歌站起身来,一块碎石头扔过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小公子的额上。
“哎哟……”小公子吃痛,眉毛皱到一起,“好个狠毒的丑丫头,下手真狠……”
“谁让你骂我丑丫头!”
“你脸都哭花了,不是丑丫头是什么?你就是丑丫头,丑丫头!”小公子挑衅般地连声喊道。
“我不是丑丫头!”
“我叫燕钦,是燕亲王世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愿说与你知!”汝歌生气地推开他,借着夜色跑开了。
接下来的数日小公子燕钦都会来后院找汝歌,会给她带糖葫芦,带小泥人,带拨浪鼓……带外面很多稀奇古怪的物什。
他们一起玩,一起嬉戏打闹,燕钦总爱唤汝歌丑丫头,可她一点也不丑,反倒继承了娘亲的美貌,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
年少时的惊鸿一瞥,已是情根深种。
小公子离开相府那日,还拉着汝歌的手,说等他长大后回来娶她,汝歌第一次羞红了脸。
给燕钦世子的第一封信:相府一别,已有数月,我曾向爹爹打听过你,他说你是燕亲王家的小公子,那日不过是跟随父亲前来宰相府参加满月宴,因亲王与爹爹是故交,才留你在府中暂住。你口口声声唤我丑丫头,临别时说过会给我写信,可如今却是一封信未收到,无妨,换我写给你便是。
给燕钦世子的第二十三封信:今日梅园里的梅花开得正好,娘亲生前最喜红梅,你可喜欢红梅?我让苏妈妈帮我摘下几株晾干封存,待见面时可赠与你,红梅花瓣夹在书卷里可作留香之用。
给燕钦世子的第九十三封信:你何时会再来相府,莫不是那时说的话是在唬我?其实你从未将允我的诺言放在心上是么?你从未想过给我写信,我再也不理你了。
给燕钦世子的第一百零一封信:这几日染了风寒,爹爹也不曾过来看我,我想念娘亲,也想念你。
给燕钦的第一百二十八封信:今日父亲来看我,要我答应去太子身边伴读,可我不喜欢太子,燕钦,我一直惦记的是你呀……
书信寄出三百六十四封,皆石沉大海,一封未回。
再次相逢,我认得你,你却早已将我忘记。
情根深种,情深不寿。
我用嫁衣迎你,要你以命贺我大喜。
我用鲜血祭你,来生与你黄泉相遇。
燕钦,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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