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站》

《肚皮上的时间缝隙》/茉莉瑶

那辆火车预示着不可挽回，罗束从时间缝隙里看见自己的一生，那些宿命似的的预言，注定要遇见的人，注定会发生的事，无论如何逃避，都无法阻止过去成为不可逆的洪水，人们越是重复往事，往事越扭曲成人们期待的样子，而现实的残酷在于，它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

清晨六点半，那辆绿皮火车总是晚点十分钟抵达春雪站。三年前，罗束第一次坐上这趟开往花辰市的Y5085趟列车，冷风中候在春雪站两个小时，和一个男人约定私奔。那年她二十二岁，爱穿灰色衣服，长发漆黑，不相信坏人和谎言，她只相信一个叫做产凹的男人。

三年后，她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坐火车。如今她喜欢穿鲜艳的大衣和高跟皮鞋，头发微微卷起来，刘海倾泻至眉梢，刚好遮住那道长在眉尖的伤疤。

上了火车，一股尿骚味和泡面的气味扑面而来，她本能地放弃了抵抗，沉浸在陌生的人群和清晨的朦胧之中。她所在车厢里只有三个人，她，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老太太。这辆火车开得很慢，从春雪镇开往花辰市常常要开五个小时，而自驾两个小时就到了。

她拎着一个黑色单肩包，包里除了手机，钱包，化妆盒，时光阅读器，什么都没有带。她看了看手表，时间指向六点五十，火车已经出发一段时间了。她躺在靠窗的座椅上，闭着眼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产凹那张歇斯底里的脸，始终盘桓在大脑，无论她怎么驱赶，都牢牢得黏在大脑的中心，她从未想过，就在昨天晚上，他竟然摔碎了她最心爱的马克杯。

也许从那一刻开始，她发誓要离开他，当时她气得拎着包就摔门而去，却不知道要去向哪里。春天的夜晚，凉风吹着发红的眼睛，火辣辣的涩。她走向站台，坐上一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她买了两张车票，一张从花辰市开往春雪镇，一张从春雪镇开往花辰市。

火车晃荡，像是爬行在大地上的毛毛虫。清晨的光穿过一片森林落在火车玻璃上，罗束迎着光的方向，想到了消失，迷途，失望这样的词汇，这一次，她别无选择，爱情并不可信，现在她唯一相信的是此时像火山岩浆般涌出的痛苦。

火车穿过隧道，山顶开满白色花朵，天空布满星星云，罗束在黑暗中，闻到青草受伤的芬芳，一条湍急的河流，发出咕咕的声音，她穿过这条河流，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坐在河的对岸弹奏古筝。老奶奶的样子很清晰，那双凹陷下去的眼睛周围是优雅的皱纹，她穿着对襟蓝色旗袍，冲着她微笑。

“这是哪？”

“姑娘，你在我的时间缝隙里。”

“什么？”

“哈哈，姑娘，你在我的时间缝隙里，你听，有没有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啊，我也不知道。但是你既然来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在我的肚皮上有一条时间缝隙，喏，你就是从那条缝隙进来，成为一个没有时空感的人。”

“你的意思是我自己闯进来的？”

“对呀，你是我的第一千二百二十四个客人，我在这里已经度过了一百个春天。”

火车冲出隧道，日光明亮的青山两岸，星星云消失了。罗束揉了揉眼睛，心想，原来是梦。这时火车进站，那个中年男人下车了。车厢里只剩下罗束和那个老奶奶。罗束看了那个老奶奶一眼，感觉在哪里见过，她的样子就像一个少女化妆成老太太的模样去参加舞会。

接着火车又进入隧道。此时罗束并没有睡着，她看见了那条河，以及河对岸的老奶奶。

“我记得你，你说过我是你的第一千二百二十四个客人。”

“你记得？”老太太说。

“是的，你在我的梦里出现过。”

“哈哈，这么说你也拥有穿梭时空的时间缝隙，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肚子。”

那阵受伤的青草味来自老太太的琴架下面。她坐在老奶奶的身边，撩开上衣，露出肚脐。老奶奶用手摸了摸，开心地笑了起来。

“恩，你果然有。既然这样，我告诉你第二个秘密。穿过这条时间缝隙，你可以改变你想改变的任何瞬间，一切过去的瞬间。”

“真的？任何瞬间？”

“不过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你涂改过的任何过去的瞬间，对应的是未来的瞬间，改变意味着消耗，如果你能活到一百岁，那么每进入一次时间缝隙，你将透支未来十年的时间。”

罗束苦笑了一声，未来？她似乎看不见自己的未来。她所相信的爱情，信任，亲密，梦想，早已被生活一点一点摧毁。

“我怎么样才能进入我的时间缝隙？”

“闭上眼睛，想象你觉得最柔软的东西，躺在上面，它会送你去往你内心深处想要去的地方。”

“我多久能回来？”

“可能几分钟，可能一年，十年，总之时间缝隙充满不确定性，即使你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也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

罗束不自觉闭上眼睛，她想起产凹柔软的肚子，她喜欢躺在上面敷面膜。如果两个人从未遇见，就不会有后来的相爱，结婚，分裂，分离。

她要回到那个阳光耀眼的六月，回到那棵枫柳树下，荷花的香气混合着暑气刺激着鼻腔。罗束发现自己年轻了，十八岁的身体里装着二十五岁的灵魂。

一切都没有改变，田野，天空，长满杂草的菜园。她握紧手中的钢笔，将第一大学志愿填成南京的大学，而不是她理想中的上海的大学。凉风从水边吹来，她的白色衬衫已经湿透，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我不去那座城市，我们就不会相遇吧。

那阵青草味提醒她，她从时间缝隙回来了。老奶奶坐在河边等她。

”你确定这样就可以改写你们的爱情吗？“

”难道不可以吗？“

老奶奶笑而不答。火车再次冲出隧道，罗束从座椅上站起来，发现老奶奶已经下车了。车子还有一个小时抵达花辰站，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回到她和产凹的家，如果她修改了志愿，那么此时躺在家里的人可能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四年后注定要和自己结婚的男人。

可是无法避免的争吵再次重演。

“你跑哪去了，午饭谁来做？”屋子里比昨天多了烟酒味。产凹还在，但整个人的状态像是皱巴巴的苹果。她进了屋，没有理他。

“我问你话呢？别再对我使用冷暴力，我受够了。”产凹已经醉了，亢奋而又绝望地跟在罗束身后。罗束始终没有说话，她耗尽了未来十年换来的依然是一样的命运。

洗完澡，做好午饭，她才说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我们怎么认识的？”

产凹冷笑了一声，说：“你也喝醉了吗？这个问题你已经问烂了。”

“求你，快点告诉我，我们到底怎么认识的？”

产凹此时酒已经醒了差不多了，他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他窝着一肚子的火，已经到了不得不发的程度，他大吼大叫说了些陈年往事，唯独没有提及他们是如何相识的。

罗束再次拿起包，轻轻退出房间，走进快要下雨的黄昏。那辆晚上九点二十开往春雪镇的火车还有余票三张，每个星期天总是有很多人坐这趟慢火车，她还有足够的时间等待天亮，等待那辆总是晚点的Y5085次火车。

她必须再回去，她不在乎未来，绝望在此时占据整个心脏，这颗绝望的心脏只为一个执拗的瞬间而跳动。春天的夜晚，火车站外的樟树散发着迷人的清香，罗束关了手机，拿出时光阅读器阅读松雅的小说《阿尔卑斯山狗和爱情》。松雅是二十二世纪新晋的小说家，也是她的偶像。

这个故事她已经读了很多遍，她喜欢男女主人公重逢的方式。男主耀在一座山林搭建了一座石头屋，养了一只来自阿尔卑斯山的狗，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直到一次飞机失事，女主桃是唯一的幸存者，被男主救起，并精心照顾了一个月。两个人暗生情愫，可是女主已经结婚了。

十年后，他们重逢在一个下雨的星期天，就在他们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们认出彼此。

“嗨，我记得你，我一直在找你。”耀说。

“嗨，我也是。”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她一直很想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过得很幸福。所有的开始都像一场花开，所有的分离都是自然的凋谢。她并不奢望爱情如她所愿，但至少要值得过下去。

产凹很神经质，这种性格在爱情的最初就像一种瘾，她喜欢捉摸不定而事情又朝着她预期发展的掌控感，她更无法抵抗这样的人对她说“我爱你”三个字。

火车缓慢划过轨道，稳稳停靠在2号站台。她迫不及待地上车，眼睛搜索着老奶奶的身影。九号车厢六座位，老奶奶冲着她笑，今天她穿着一件白色绣着荷花的旗袍，优雅得体，雪白的头发精致地梳向耳后，她的手上捧着一本发黄的书，居然也是松雅的《阿尔卑斯山狗和爱情》。

火车进入隧道，她在梦中清醒过来，青草味，古筝宁静的旋律，和上次一样，老奶奶像是等了她很久。

“你来啦，一切改变哪怕是徒劳，你还要去吗？”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我可以告诉你第三个秘密了。肚皮上的时间缝隙有时会突然消失，如果消失的时候你还在过去，你将永远困在里面，未来的事你依然记得，它们都将成为过去。”

“为什么会消失？”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每个人都想成为例外。”

“如果我真的困在时间缝隙里，我还能见到你吗？”

“可能会，但只能在梦里。”

“我想写一封信给未来的我，那个时候如果我还能遇见你，请你把这封信交给一个叫做产凹的人。”

“我想我会的。”

罗束说完，她想起下午三点的月亮边一朵彩色的云，她躺在云朵上，回到第一次和产凹接吻的凉亭。二十岁的罗束提前抵达凉亭，暴雨将至，狂风吹着粉色芙蓉花，陌生的孤独感爬上她的脑门，她突然想要逃离这里，可她无法挪动身体，直到浑身湿透的产凹出现在她的面前。

“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忘了他们为什么会约在这里。

“没事，你冷不冷？”

“不冷，只要能见到你。”

产凹靠近罗束坐下，两个人都没有带伞，大雨像是逆行的河流，凉亭四面挂起了瀑布。罗束始终没有说话，这时产凹搂住她的肩膀，想要亲吻她，她闪过身子，给了他一个巴掌。

”我们分手吧。“

产凹站起来，再次搂住罗束，想要挽留她。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罗束心里在呐喊，因为五年后我们将不再相爱，生活成了折磨彼此的战场。罗束感到一阵寒意划过脖子，此时她什么都不能说，拒绝，一直拒绝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你说分手就分手吗？”

“我不爱你，这个理由可以吗？”

“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要向我告白？”

罗束已近忘了他们为什么开始，而此时她只想快点结束，从此人间蒸发，彼此江湖永不见。她不想拖泥带水，她说：“什么都没有发生，就是突然不爱了。”

说完，她跑进大雨里，一道蓝色光影从身体穿过，她回到了Y5085次火车上。老奶奶已经下车了，而她即将再次回到那个她和产凹的家。

争吵再次爆发，以罗束摔门而去收尾。两张车票不停的来回，她想起月光，她回到童年的房子，她对爸妈说，你们离婚吧，或许这样我们三个人都有幸福的可能。她想要改变的不再是婚姻和爱情，她开始想要改变命运。

她想起妈妈的乳房，她回到那个一直下雨的星期三的下午，她放学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让她一直活在卑微与黑暗中的男人，他强暴了她，而这一次她阻止了他的暴力并杀了他。

无法挽回的是，她将困在十四岁的春天十九年。她悬浮在意识流的丛林里，睡在蓬松温暖的鸟窝，她可大可小，她的身体有时会随着云烟消失。她穿梭于清晨薄雾和黑暗的凌晨四点之间，像风一样自由自在。

她终于不用关心她是谁，她可以成为谁，她是透明的，纯净的幽魂。十九年后，蓝色光影再次将她带回那列火车，她一头白发坐在她初次遇见老奶奶时的座位上，老奶奶冲着她微笑。

“你终于回来了？”

“我怎么了？”

“亲爱的，没什么，你只是休眠而已。”

“为什么会这样？”

“一旦你有了轻生的念头，你的时间缝隙就会处于一片混沌的休眠状态。你很幸运，你还可以回来，还可以继续穿梭于过去，拥有修改过去的能力。“

罗束发现老奶奶比上次见到时更年轻了，她那少女般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她看见那列火车开过一片向日葵的田野，开过日光明亮的上午九点，却无法给予她的未来一个明朗的结局。

她说：“有这样的能力却无法得到我想要的，我还能去哪呢？我想要改变的几乎没有任何改变，请问我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老奶奶笑着说：“勇气和坚持，你会成为例外和奇迹。”

她想起羽毛，想起蒲公英，所有的柔软对应一个她想要改变的瞬间，一个能改变未来的瞬间，却没有一次成功，她开始怀疑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无望的游戏。

那些决定未来的瞬间，她一次次地修改，可是当她从Y5085次火车下来，一切努力又是白费，她的家里住着一个如同怪兽的丈夫，她厌恶他，又无法离开他，她一次次逃离，一次次坐上Y5085次火车，无论在过去，她劈腿或出轨，她阻止相遇，相爱，最终她都无法逃离她未来的家。

罗束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即使她能活过一百岁，或者二百岁，她透支了太多的未来，她无法回头，也无路可退。产凹还是那个产凹，她惊奇地发现时间在他的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为什么她已经衰老，而他却依然年轻。

最后一次踏上Y5085次火车，她没有急于回到过去，而是审视了周围。她发现绿皮火车上的人看不清晰，她越是盯着一个人的脸看，那个人的样子越是模糊。唯有老奶奶像是雨雾中的荷花，无比清晰的冲着她微笑。

“你就是我吗？”

她喊出这句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她说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亲爱的，这最后一个秘密，你还是知道了。”

“你是那个未来的我吗？”

“不，我是不存在的你，一个你虚构出来的你。”

“这样无望的奔赴何时才能结束？”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他呢？”

“可能我还爱他，唯有离开他，爱才会变成永远，而不是在日复一日的厌恶中消磨我的爱，生活的方式和彼此的活法的不同也会让我们的爱变成恶，变成坏，变成我无法掌控的恶魔。”

“或许回到生命的源头，那里没有过去，也不会有未来。”

Y5085次火车即将穿过隧道，星星云和繁花就在眼前，罗束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进入时间缝隙。她想起温暖而黑暗的子宫，那里才是生命的起源。她的母亲即将失去她的孩子，而她将永远困在母亲的身体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那封来自过去的罗束写给未来罗束的信躺在产凹的大腿上，他的爱人依偎在他的身边，他用时光阅读器阅读了那封信，信的内容很短，上面用红色时光笔写着：

“嗨，我记得你，我一直在找你。”

“嗨，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