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手机震动铃响,陈三中抗拒性地伸向床头把声音摁掉,从模糊的意识中逐渐苏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睛。早晨的阳光透过提花窗帘,把整个房间已照得亮堂堂。今天是个大晴天,又到了下乡帮扶的日子。一想到帮扶,立马从床上弹起来,匆忙跑向卫生间,轻轻地洗漱开来。然后就着开水,把昨晚买的面包使劲往嘴里塞,一边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出发。临行前,他轻手轻脚推开房门,见到老婆孩子还在熟睡中。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楼梯,骑上停在门口摩托,风一样地出发了。这个周末,他还要赶到光明村做好帮扶工作。挂点帮扶村,在九十多公里外的一个偏僻小山村,路程遥远,山路崎岖。
可能是早起的缘故,路上的行人稀少。偶尔遇到,也大都是挑着蔬菜赶集的菜农。来往的车辆很少,繁忙的城市要道,此刻显得异常空旷。陈三中不由地加大了油门,犹如一只脱弦的利箭射向远方。在这条路上数不清来回了多少次,熟悉的路程,熟悉的车,就算蒙上眼睛,也能把车开到村里。路上的无聊,使他想起了刚来扶贫时的情形。
三年前,作为市纪委机关综合口的一名普通干部,被派到顺州市最偏远的高登县一个最偏远的村子,担任第一书记,帮助村民脱贫致富。临行前,被叫到委局领导苗无为的办公室。苗无为先对他进行了一番表扬,说是这些年在单位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成绩有目共睹,这次派下去是整个班子常委会的一致意见,希望把机关里的好作风带到村委,带到工作第一线。听着苗无为滔滔不绝地布道,他早已厌倦了那套说教。至于被派下去的缘由,其实早已猜到八九分。但是,知道又能怎样,身在官场,很多事情身不由己,没有选择的余地,有的只是服从,而且还要装出心悦诚服地服从,还要感谢领导对自己的厚爱。他不由地想起网络上流行的那句话,当强奸反抗无效时,那就顺从享受。
送行的那天,单位上派了老司机开车送他。说起老司机,只比自己大几岁。他姓饶,可能是谐音的缘故,加上常年在外开车,表面老化严重。久而久之,大家干脆叫他老司机。
老司机和三中在车上慢慢聊起来:你小子是不是在哪开罪了领导,才把你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扶贫。局里比你年轻的有,年纪大的也有,怎么轮到你哦。年轻人,在官场混,还是要圆滑点,做不到玻璃球,至少也得把自己变成鹅卵石。知道这次去的村是个什么样的村么?又穷又烂,民风彪悍,打架斗殴不要命。连县里也拿它没办法。早年间,临近的两个村子因为中秋节舞龙灯起争执,发生了严重的械斗,惊动了上级领导。上面最后派了武警部队镇压,才平息了此事。讲了会儿,扭头看到坐在副驾驶上的陈三中默不作声,一脸的茫然,老司机也不吭声了。在沉闷中,车轮一圈又一圈地往前转。
陈三中到达村委会时已是8点半了。村委书记老扁已经等在门口,见到陈三中,立马迎上前来:乡里烟站的技术员来了,在会议室等着,今天要到田间察看烟叶生长情况,而且想和烟农谈谈收购价格。
陈三中边走边掸掉身上的灰尘,把卷起的衣袖和裤管拉直抚平。这是他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出席会议,会见客人,要衣着整理干净得体。一方面可以增添自信,另一方面也是尊重别人,给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陈三中走进会议室,先同乡里烟草种植合作社的同志握手寒暄,然后宾主有序坐下。技术员老王首先介绍了来意:陈书记,现在是5月底了,按照往年惯例,烟叶开始逐渐成熟,马上进入采摘期。刚才坐在车里,看到了沿路的烟叶。可能今年风调雨顺,长势比较好,叶子长而宽。底部的叶子开始成熟变黄,适合采摘。光明村是全县重点扶贫村,我们烟草局也要为打赢这场扶贫攻坚战出点绵薄之力啊。局里开了会,在烟叶定级上严格按照要求,但每个等级的价格会略微往上调。这样算下来,平均每亩烟叶能增收一两百块钱。种植面积大的农户,会增收不少。等会儿,我们到烟田实地查看下,要他们做好后期管理,顺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
陈三中和老王一行来到烟农曾常发的田里。曾常发80年代高考没考上,在家务农了几年,觉得收入低,后来就举家到广东打工,成了最早的一批打工仔。一晃二十多年,如今常发和老伴回到村里,照顾孙子读书,儿子儿媳作为农民工二代还留在深圳务工。去年陈三中准备把烟草作为扶贫项目引进村,动员种植时,常发反对最激烈,认为这样的项目没有得到周密调研,到时种了,没人来收购,烂在地里,谁负责?
其实,常发反对是有道理的。据老扁后来介绍:前些年,高登县派了干部到村里蹲点,并把甘蔗种植作为致富项目推广。向村民承诺,种子化肥和塑料膜不要钱,等甘蔗成熟时,保证联系商家来收购,卖个好价钱。老表们一听有这么多优惠,还把商家请来上门收购,多好的买卖。结果,全村几百户家家种了三四亩地。在这期间,县里的领导纷纷坐车前来调研,有时还带上报社和电台的记者,重点对这个项目进行采访宣传,取了田间景点,摆拍了很多镜头。有段时间,高登县电视台播放了领导视察画面,顺州日报也大篇幅宣传报道,很是风光了一把。没过多久,蹲点干部因给领导争了光,中途被调回去,提拔为农业局长。政治资本有了,后面的事就撒手不管了。
到了农历十月甘蔗成熟上市季节,蔗农左等右盼,始终不见收购商的影子。眼看全要烂地里头,很多村民自发雇车拉到县城集市上卖,七八百亩甘蔗,太多,根本卖不出好价钱。按照往年,2米多长的甘蔗,统一收购的时候卖到4元,零售也要卖到七八块。偶尔有一两个收购商上门,故意把价格压得极低,而且大都在2元钱以下。一亩地种上3000多根,算下来,连人工钱都不够。很多农户宁愿把甘蔗烂在地里,也不去砍收。大家觉得蹲点干部为了捞政绩,把全村人都坑惨了。有的开始到信访局上访,有的干脆堵在蹲点干部的办公室门口讨要说法,结果全都像踢皮球一样推了回来。恰逢市县乡换届,县里的领导和乡里的领导换光了。新官不理旧事,这件事就不了了之。有一段时间里,县里领导和乡政府干部都不敢到村里来,有时需要取道这里,也不敢做短暂停留,怕被发现挨揍。
陈三中还记得自己挨家挨户上门动员村民种植烟草的艰难。农村休息与城里不一样,白天大家都在地里忙乎,家里关门吊锁,晚上才有人。他不得不在村委会住下来,利用晚上空挡,挨家挨户做工作。老表一开门见是他,立马把门关上。尽管他苦口婆心,老表还是不为所动,怕被坑。毕竟,前面的教训,还历历在目。
最后不得已,陈三中效仿商鞅变法,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再加上从亲戚那里借来的十万块钱,压在村委会。如果到时不能兑现自己的承诺,这十万块钱归大家。后来村里几个老党员禁不住陈三中的软磨硬泡,答应带头试种几亩。极少数村民也跟着栽种,当时全村种植烟草的农户,加起来不到20户,种有面积差不多100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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