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和风暖日,偶遇好天,大地就一改寒冬的容颜,最明显的要数西河的冰面,天气一好,消失了一冬的河水出现了。一眼看去,冰面聚集了纯净,改变了性情,无声无息的缓缓盖过了整个河面。裸露的沙石没了,冬天那灰暗的冰面覆盖了,晶莹剔透的冰面蔓延到河北的树林里。站在河边看这空阔的河面,看那玩冰车的孩子们,仿佛便可握住孩童的乐趣,而我正值少年,心中似乎有点让我暗暗窃喜,有了玩冰车的心思。
好天一过,寒气未减,依旧是冰天雪地。平展的河面冰冻推挤隆起一个个锅盖梁子,好天的暖水没有了,昨日的暖水变成冰底的潜流,透过冰层看到那流动的清水,似乎在蓄积着力量,那只能等待好天气才能出来,或许还能汇聚成一片汪洋。
想玩冰车的心思,让我舒展了苦闷的心情。毕竟我还是个孩子,心情转化的如此之快,可我知道绝不能像在口外那么撒野的不管不顾了,这可要为父母亲省点心,何况我早就有那种在玩的时候似乎总能看到父亲那叮咛的眼神,‘闰仓,咱们跟人家不一样。’因此,我怎么也不能出格的玩,拘谨,忍让,甚至是受气,时刻伴随。尽管如此苦累,可也难改好玩的脾性。
想玩冰车,那我自然想到好伙伴黑小了,我和黑小从小就相好,两人同岁,住着斜对门。一迈腿就跑到他家,我俩成天在一起玩。黑小妈妈按村院中我叫她三姑姑,她操持着一大家子的生活,虽然人多,可除了她个个不顶用,家里养着不懂人事的哑巴姥姥,两个懒得出奇的光棍舅舅。就是黑小父亲也就知道傻乎乎的放牛。这个家就让一个女人顶着,黑小妈妈大字不识一个,却有惊人的小九九速算能力,这聪明的基因传给了黑小和他的姐姐们,个个都不跟他父亲。
黑小妈妈大冬天穿着一条乱得抖了线的紫色绒裤,红扑扑的脸常挂着乐滋滋的笑容,经常一个人甩着两只大奶乐呵呵地推碾子,黑小跑到碾道了,她妈妈停下来肚子扛着碾杆,掏出大奶给他吃上一会儿再和我玩。她的奶除了黑小吃着奶,还给我们常老师的孩子吃奶,我也就纳闷了,每天少吃没喝的日子竟然有那么多的奶水。我妈妈生下我就没有奶水,却让我有个奶妈。本来十二岁的黑小,有脸还在吃奶,真是长不大了。
要说玩耍,我可远远不及黑小心灵手巧,他就是会拴把长鞭子,做个粪叉子,捣个磕烟钵样样都比别人的好。他自个儿做的冰车车腿子高,刨子长,能过淹水。我也想做个像黑小那样的冰车车,可家里根本找不到像样的木头。哥说,‘咱们做风门子剩下的看有能用的。’看来我哥还是支持我玩的。有了木头就跟黑小钉冰车,钉了一后晌,我的冰车有了,只是没有黑小的好,那我也满足了。
大河沟开阔的冰面上,一群一伙的孩子们的冰车玩得兴致高涨,你追我赶,追逐撞击。看谁的技高车好,看有谁敢进很深的淹水。我羡慕黑小的冰车,他技术好,速度快。把别的孩子撞得人车两分,跌了个浑身是水,引得一伙孩子的喝彩。我们玩的月亮老高了,孩子们玩兴未尽地扛起了冰车,一个个用刨子敲打着冻得硬邦邦的棉裤各自回家。
黑小什么都好,就是不爱念书。我俩本来一起入学,可他就念了半天书,后来就骑着小毛驴跟他大大上山放牛去了。或许他认为放牛比念书好。‘不念就不念吧,’他妈妈很随便的说。或许在他们眼里念不念书不是一样受穷吗,他看到识字人的日子过得还不稳当来。可他们想不到将来要给黑小带来多大的伤害呀,这就是没文化的可怕之处,能不悲哀吗。
春风过后,大地回暖,天也长了。队里还是那担沙垫地一老晌的干活。天一长,这肚子就饿得快,可怎么也得等到太阳偏西才叫一老晌,只觉得太阳一动不动看不见偏西的意思,这是一天最耐熬的一阵。人们不言不语,空着肚子,望着天。
时间渐渐摸去我哥的书生气,让他脖子上戴了个担沙的垫子,成了生产队的劳动骨干。看到哥,想到黑小妈妈说的那句话‘念不念书一个样’,这话还真正验证在我哥身上了。而我哥却难意识到这将是要逐渐冲淡所有愿望的开始,让哥去沉淀不甘平淡的人生就会变得无声无息了。无须顾及日子冷暖,只想留住岁月不老。迷茫中的哥,在年轻的心里还留存着一点点对未来的希望,而这希望是那么的渺茫,可还是依然揣着一种模糊的愿望,而憨憨的担起这沉重的担子。
一过晌,风起了。滚滚黄沙从西河沟刮来,趁着风,就着劲儿,冬日残留的枯枝乱叶在黄风中飞舞,这风也把人们吹回来了家。就着吃罢饭,哥说,‘一天饿个够,吃饭撑饱肚。’他一摸嘴,跳下地走了。我知道哥要去的地方,随后我也去了。
南巷巷,拐角角,是人们聚集的地方。吃了饭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凑到一起,一时间,这村子一刻就活泛起来了。后生们踢毽子,拉毛毛。小孩子们都在打阎王,还有一伙人们吵闹的,抬杠的,抛蹶子的。吵着,吵着就摔起跤来,犟着,犟着就翻起手来,还有扳勾子的,一并展现出来,南巷巷便是村里吹牛和发狂的世界。站在这里难免左顾右盼地去追随这让人狂妄的时刻,一切都不容商量,一切都回归本来。呼喊,簇拥,谩骂揉和出个混闹的场面。
一会儿这边混闹的人群涌到了踢毽子的那边,我哥和五叔叔比踢毽子,他俩可是村里有名的踢毽子的高手。干蹦鼓子连蹦五十多个,五叔叔稳稳当当地蹦着,看他那浓眉大眼带着一脸的自信,我哥蹦鼓子快速敏捷,让人眼花缭乱。这一比,就是几十人拉毛毛,抢毽子。大人小孩,蜂拥而上。好多人经不住这哄抢的阵势,站在后面,翘首顾盼,试图能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可这毛毽子恰好抓在我哥手中,他弹跳高,动作快,往往从后跑前在人们的头顶上就把毛毽子拿走了,引得众人赞许的目光。
细数村里年轻人里头能比的上我哥的很少,只是父母亲经常数论他不许出格,要规规矩矩的劳动,老老实实的做人。因而也就束缚和压抑了我哥的言行,貌似生龙活虎,实则收敛拘谨。
天一黑,人一走。南巷巷只有踩虚的土在碎石瓦片中还冒着灰气,喧闹过后的沉静似乎觉得有点没趣了,却盼着明天再有喧闹出现。天黑的太快了,还是不想回家。路过拐角角,腿还是懒懒地靠着大板石头坐下来。大板石头上常年坐着姓陈家的两位老人,这里似乎是他们的领地,天一暖和,这里就是这陈老汉能谈天说地了。
听他说,‘他年轻时一嗓子能喊到七里以外的韩家营,’说,‘那年见了真正的鬼,高约丈余,口鼻流血,狼跟着他几天甩不了。’听罢陈老汉讲狼鬼的故事,我们就不敢回家了,几个孩子手拉手,不敢回头,生怕鬼跟在后头。到了大门口,还要把衣裳抖一抖,说是鬼跟不进家。可也奇怪了,越是害怕,越想听他讲那离奇的故事。其实,家家都为省点儿煤油,就是要把时间消耗在街上,要么人们说的‘刮夜鬼’多,要么就是碰到‘夜游神’。不管说什么也难挡寻求那朴素的精神生活,尽管穷到这个地步。
几天后,鬼没看到,可看到神了。或许是听得狼鬼的故事多了,一到夜里还不由的心里有鬼,可还是不想呆在家里。那就几个孩子自然相随,嘴里就是谈论着神鬼的故事。拴柱说,‘我们那天看到老爷庙树上有一盏灯,很亮呀。’黑小推了拴柱一把说,‘你就知道经常是吓唬人。’我说,‘那树上怎么能点灯呢,我不信。’说着,说着,抬头一看,老爷庙的树上果然有灯。那灯有一圈红晕的光亮,将整片上空辉映,给人以迷离的感觉。可那还是最熟悉的老爷庙大树,竟然看不到大树的轮廓,却让那红晕的光亮完全烘托。过了一会儿功夫,灯看不到了,大树的黑影,城门洞,庙宇又在寂静里的显现出来了。
我们不敢往前走了,闭着眼睛,平一平,狂跳的心。不去听讲故事了,掉转头就往家里跑。那神灯是真正的看到了,我却又无法说清是真是假。或许真是‘头上三尺有神灵’,或许从古至今这村子都有神灵的护佑。要不老人们说,‘咱们的村子从来也没遭过个大灾年,再遭灾也有点收成,没饿死过人。’我们但愿这是真的能有神灵护佑。
然而,在这枯燥无望的岁月里,人们还是有着共同的愿望来祈求平安和顺。以无法说清的离奇去填补内心的空虚,让人有着甜梦初醒的惊喜来驱赶精神的怅惘。因而,人们从来没有怨天尤人,也不存在愤世嫉俗,明白自己生存的合理性,日子就是这么个过法。
平心而论,人们在困苦的日子里似乎还迸发着激情,岁月的浸染,时光的打磨,心灵是那么的纯净而圆润。整齐化一的日子失去了人与人之间的可比性,完全封闭的生活消除了多余的奢望,于是也就把个私心抛得无影无踪。但是,总有那股激情和冲动时常迸发在劳动中,那里有生龙活虎的激情,争强好胜的冲动。
人们吃着玉米面,转化成强大的力量。二百斤的麻袋扛着行走如飞,几百斤的大石头两个人就装上了车,担沙垫地每天都有人压断扁担。劳动休息时翻手的,摔跤的,打闹奔跑的。实在让人吃惊的是也不知道从哪来了那么大的劲儿。打赌看谁能在平地背起七个四十斤重的炕板子,一使劲背起来了。看谁能吃进半锅豆腐,一摸嘴吃光了。看来,这肚有多大,劲儿就有多大。只要肚子吃饱了,这劲儿就使不完。那可是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流动着的生活气息,这可真是显示力气的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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