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

1

太阳很大，大地出的汗瞬间就成了白气，袅袅上升。

阴凉处，几只狗卧着，伸着舌头喘着粗气。树上，知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田里的庄稼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头。

村里静悄悄的，大人们都在午休，几个偷偷溜出来的孩子，聚集在村头的柿子树下。他们准备在树上摸树猴。（一种游戏）

小桥正弯着腰在花生地里拔草，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想起哥哥弟弟们念的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桥儿，过来喝水。”大哥提着一罐水，“先拔阴凉下的草，等下我们也来。”

小桥大口大口喝着水，她放下瓦罐，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大哥，你教我写字吧。”

小桥也想背起书包进学堂，可是，娘说了，女孩子念书没啥用，读书再多长大了还不是别人家的人?

“行，哥想办法让你和我们一起去上学。”大哥说。

在小桥家，一般是娘说了算的，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娘说的对。”

十岁的小桥，已经是家里的半个劳力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挑水，做饭，割草，喂牛……

小桥很羡慕背着书包的小伙伴们，她最喜欢的是割草这个活儿，她只要早早割满一筐草，然后就在上学的那条小路上等着，小伙伴们放学回来了，小桥就背着草筐，跟着他们念儿歌。

晚上，娘在灯下纳鞋底，哥哥弟弟他们都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业，小桥一边给她娘帮忙纺麻绳，一边看着弟弟在作业上写字。爹嘴里叼着爷爷传下来的旱烟袋。

“还是小桥姐姐美，不用写作业。”弟弟三儿伸了一下懒腰，抱怨说。

“识文断字长大了才会有大出息呢。”他娘说道。

“那小桥姐不用有大出息吗？”三儿问。

“女孩子家再大的出息还不是嫁人。”他娘头也不抬地说。

“要不，秋天开学的时候也让小桥也去念书吧。”她爹狠狠抽了一口烟 ，“总是得认识几个字，不能做睁眼瞎啊。”

“都去念书，家里活儿谁干?再说咱也供不起啊。”

“我寻思着还是让她读几天书。”小桥他爹把烟袋往鞋底上敲了几下。

小桥知道，爹虽然说都听娘的，可是爹倔起来的时候，娘也没有办法。

“小桥都多大了。”她娘嘟囔着。

“娘，让妹妹读书吧，我放学了和妹妹一起干活儿。”老大也说。

“我也干活儿。”三儿也说，“我以后不买弹珠了。”

“娘，我用哥哥和弟弟用过的本子写作业，我一下学就干活儿。”小桥低声说，她太想上学了，也就顾不上看娘的脸色了。

小桥娘起身把还在纳的鞋底子拍在桌子上，起身掀帘子走进里屋了。

小桥读书的事儿家里人没有再提起过，不过晚上老大和老三写作业的时候，小桥也坐在那里，一边做手上的活儿，一边跟哥哥和弟弟认字。

爹也会叫小桥过去，拿出一本发黄的书，指着上面的字让小桥念。小桥就一个一个念出来给她爹听。爹跟娘说，“这孩子以后会有出息呢。”

小桥娘白他一眼，不说话。

娘不说话，不过娘看着灯下写字的三个孩子，看着地里忙活的三个孩子，也不和爹吵吵了。

秋天开学的时候，小桥也背上了小书包。

2

从小小桥就知道，自己是大哥捡回来的。在村子口的小桥旁边。

那时候娘说啥也不养，爹说，养着吧，长大了给老大当媳妇儿。

小桥知道，娘同意让她读书，还是寻思着小桥大了就给老大当媳妇儿。这样就不白养活了。

就算这样，小桥也很感激娘，她终于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上学读书了。爹说，人不能当睁眼瞎，她得好好学习。

小桥一入学老师就发现，这个孩子比别的孩子刻苦，成绩也好。一连跳了几级。赶上了老大和老三。

小桥爹看着墙上的奖状，笑得嘴都合不上了，盘算着要供大学生了。小桥娘却开始担心了，怕是养大的凤凰要飞出山，老大的笼子里装不下这只鸟了。

小桥读到高中的时候，她娘说啥也不让读了。也是，三个孩子上学，供不起呀。

小桥爹抽着烟，昏暗的灯光下，一家人都沉默不语。

爹的背更驼了，三个孩子一起上高中，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姑娘家读书多也没啥用，只要出门知道东西南北就行了。”小桥娘说，“反正长大了就是嫁人吃饭。”

“谁说的?女子读书怎么就没有用了?”老三说，“我学习没有桥儿姐好，我退学吧。”

“抓阄吧。”小桥爹说，“你们仨谁抓到读书就读书，抓到种地就种地。”

老大扭头去里屋写了三个字条出来，摇了摇放在娘的针线筐里。

老三刚想伸手，老大一巴掌拍了过来，“我是老大，我先来。”伸手拿了一张，在娘的面前打开看，“看来该他们俩上学。”老大摊开手中的字条，上面两个刚劲的字“种地。”

第二年的八月份，两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先后寄到了这个小山村。老大背起了行囊，去南方打工了。

“小桥，你还记得娘的话吧？”上学走的前一天晚上，娘给小桥整理行李，她问。

“娘，我记得。”小桥的脸红红的。

大学四年，大哥的汇款单比飞机都准时，从不会晚点。

小桥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她有了仰慕者和追求者。炽热的爱情燃烧着她的心，她面对热烈的表白和火红的玫瑰的时候，心里有挣扎，有渴望。

爱情，是多么美好啊。可是，床头盒子里那叠厚厚的汇款单，却又让她为自己感到汗颜和羞惭。

她无法心安理得，也无法心如止水。她的若即若离被看做是欲擒故纵，让追求者更加狂热。

小桥很痛苦，她渴望拥有心心相印的感情，可是，一想起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的老大，老实巴交的爹，翘首盼望的娘。她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那么的忘恩负义。

一次老乡聚会，她禁不住同学的劝说，端起了酒杯。微醺的时候，她止不住泪如雨下。

送玫瑰花的男孩就在身边，他温柔地帮小桥拭去泪水，一句话也没有说，就那么静静地陪着她。

暑假回家的时候，小桥想跟老大好好聊聊，可是看着特意赶回来的老大，他又黑又瘦的样子，让小桥实在开不了口。

“要不趁着孩子们都在家，先把他们的婚事给办了吧。”她娘说。

小桥低了头。

老三说，“桥儿姐还没毕业呢，慌啥？”

“啥慌不慌的，这次说啥你们也得听我的，早点拜了堂，早点圆了房，我也算是心安了。”

小桥还是没有说话。

“孩子们都还小着呢。”小桥爹也说。

“这事儿我说了算。”小桥娘说，“不能再拖了。”

大家把目光转向老大。

“我们听娘的吧。”老大说。

这一次，谁都拦不住娘了。破旧的三间房贴上了大红的“喜”字，小桥和老大被亲戚送进了洞房。客人们散去，俩个人相对无言。

小桥想，自己欠他们太多，用这样的方式偿还吧。

老大看着面无表情的小桥，两个人相对无言。

“大哥……”小桥关了那盏灯。黑暗中，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小桥想，也许这样就避免了尴尬吧。

“桥儿，”大哥沉默了一会儿说，“天不早了，我们休息吧。”

窗外，他们的娘喜滋滋的走开了。

房内，小桥和衣而眠，老大铺了一张席子，睡在地板上。

这个暑假没有过完，他们的娘便撒手人寰。埋葬了娘，一家人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每个人都心事重重。这个家从此没有了娘的唠叨声。

老大跪在娘的灵前重重磕了几个头，回头对爹他们说，“爹，我骗了娘，我不能和桥儿结婚，我在外面有对象了。”

“大哥，你怎么不早说，你让桥儿姐以后怎么做人？”老三红着眼说。

“我本来也不打算同意的，我看见娘藏起来的诊断书，我不想再让娘失望了。”老大顿了一下，“桥儿，哥对不住你了。”

“大哥。”小桥望着老大黝黑的面孔，泣不成声。她也看到了娘藏起来的诊断书，还有当年老大写的，三张决定他们三个谁读书的字条，每一张上都是相同的俩字“种地。”

“桥儿，哥对不住你了。你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全部都忘记了吧。”

“大哥，是我对不住你呀。”小桥说。

“都是一家人，别说这个了。”小桥爹用烟袋锅敲了敲鞋底，“你们去做饭吧。”手背到后面，出去了。

老三往灶里加柴，老大往锅里添水，小桥在灶台上切菜。

3

回到学校的时候，小桥悄悄扔掉了床头那束已经干了的玫瑰。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吧。

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老大竟然千里迢迢来看她了。

他的身边有一个娇小的女孩。“这是你，是你你大嫂。”老大的脸红红的，说话都有些结巴了。那姑娘倒是自然大方，亲热地挽住小桥的胳膊，问长问短。

小桥带着老大和他女朋友走遍了学校，老大极不自然地挽着那个女孩的胳膊。

老大玩了几天，带着他的女朋友回去了。小桥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她不愿多想。既然老大有女朋友了，那么那场结婚就当是小时候的家家酒吧。都过去了，是的，都成为过去了。

小桥恋爱了。她给老大打电话分享她的幸福和羞涩。隔着屏幕，她能感觉到大哥的关心和爱护。

老大还是每个月准时给她寄生活费，小桥开始做兼职，她不能一直靠老大养着了，那样太自私了。可是，老大还是坚持寄钱。

时间过得真快，小桥毕业了，小桥留在了她读书的地方，小桥定了婚期。幸福让小桥感觉快飞了起来。

这幸福，却被命运划上了休止符——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去了她的一条腿。

她的白马王子，骑上白马，落荒而逃。

大哥接回了她，她回到了那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

大哥推着她到他们小时候去玩的小树林，大哥采蘑菇给她，大哥带她去小河边看小鱼儿自由自在地游……

大哥带她去看小桥，小桥知道，那里是亲生父母遗弃自己的地方，也是她新生的地方。

小桥的脸上开始有了笑，有了阳光。她问大哥什么时候接回大嫂？

大哥笑，瞬间红了脸。

小桥看着大哥，也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