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折涯
一、
葛老三一边啃着半个硬邦邦的玉米面馍馍,一边跟蹲在一旁的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墩子,你当兵多久了?”
墩子说:“不到半年。”
“噢,那还是个新兵蛋子嘛,我看你不大,今年十几了?”
墩子咧着嘴憨憨地说:“十四了。”
葛老三贼笑一声,促狭的对他说:“才十四啊,那肯定没见过娘们儿的身子。”
墩子闹了个大红脸,冲他嚷嚷着:“等打赢了日本鬼子,俺就是抗战英雄,到时候不知多少好看姑娘巴着嫁俺。就俺们村那个二喜,她一定嫁俺!”
葛老三嗤笑一声,“你?抗战英雄?”
墩子挺起瘦弱的胸膛,不服气地说:“咋?你不信?”
葛老三斜着眼看着他说:“老子我当了五年的兵了,部队都不知道换了多少,活着的抗战英雄没见过,死了的倒是见了一大堆。”
葛老三点点他的帽檐子,“墩子,你还小,人活着才有机会娶媳妇,死了,就啥都没了。”
墩子翻着眼睛看他一眼,恨恨地嘟囔一声,“老兵油子!”
葛老三满脸不在乎,“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个老兵油子,你小子要是能打五年仗不死,也会变成一个小兵油子。”
墩子翻着白眼对他说:“我才不会像你一样,我是要当抗战英雄的,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葛老三这回倒是敛去了脸上的神情,看了他一眼,然后语气沉重地说:“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还不知道死是什么,等你见多了死,经历了死,你会越来越怕死的。”
他抬头看了一眼空阔的天空,轻声自语,“当兵打仗是为了活下去,可不是为了死。”
墩子自然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撇撇嘴转身要走,却被葛老三叫了一声,转过头,就见一个东西朝自己扔了过来。他下意识接住,却发现是一块玉米面馍,似乎还挺软和,只听见葛老三对他说:“抗战英雄也得吃饱了肚子才能打得了仗,你还小,身子还在长,得吃饱。”
墩子想了想,还是把那块玉米面馍馍放进了嘴巴里,看了一眼把脑袋枕在手臂上、躺着仰头看天空的葛老三,一边吃,一边朝远处走去。
二、
参谋长在讲话,讲得神情激昂。
他痛指日本人的疯狂侵略和对同胞的压迫,他说“自1937年日寇在东北挑起事端,发动侵华战争以来,烧杀抢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其行径禽兽不如,令人发指。”
他悲述着国民的懦弱,不作为、不抵抗,他说:“偌大的中国,那么多国人,被侵略,被压迫,家国沦丧,竟也都安然苟活了五、六年。”
墩子坐在前头听得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握着枪杆的手青筋虬起,胸中的恨意无以复加。
他想着自己的老家被鬼子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爹娘现在生死不知,村人的血好像一下一下泼在他烧着的心火上,越泼越烫,那团火越着越旺。
葛老三坐在后边轻轻地摩擦着枪杆,眼中好像有团鬼火在烧,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是又一次抬头看了一眼空阔的天空,从怀里摸出一块老怀表,轻轻地摩擦着。
他想着一次次炮火连绵的山岗,一个个倒在自己身前的战友,想着那些死在他跟前的战友痛苦的样子------他想到了太多死亡的画面,那团鬼火在胸中幽幽的烧,灭不了,却也烧不旺。
三、
葛老三知道每次参谋长动员讲话,接下来就都有硬仗要打。
他当兵五年,听过太多次这样的话,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他还是没想到这场仗这么难打。
他看到高地下乌压压的一片日军,少说也有两个中队。而在高地上的己方军队刚刚一个营,这样的较量如果没有增援,结局是不用考虑的。
参谋长和营长走出指挥所,宣布了任务,必须守住这个高地8小时。
墩子满脸的仇恨和兴奋,仔细地查验着自己的枪。虽然参谋长已经说了,这是个很艰巨的任务,但他还是没意识到面对两个全副武装的日军中队的攻击,坚守这个高地8小时到底有多么艰难。
但是葛老三知道,这样的装备差距和人数差距,即便是居高临下的防守战,没有充足的弹药,8小时的防守需要靠生命去坚持。
葛老三走到墩子跟前问:“怕不怕。”
墩子拉了一下枪栓笑着说:“不怕。”
葛老三想了想对他说:“墩子,你还小,子弹不认人,该当缩头乌龟的时候要当缩头乌龟。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可死人却从来都不是打仗的目的。”
看着墩子低头上子弹的样子,葛老三就知道他没听进去自己的话。
他太小了,还没有真正见识过战场的残酷,所有的老兵对于战场都是畏惧的,没有哪个人会愿意一直打仗。战场吞噬的最多生命,就是像墩子这样一头热血的新兵蛋子,像墩子这样第一回上阵就死了的,他见得太多了。可墩子还是个孩子,他想到自己的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该有墩子这么大了。
他拍了拍墩子的肩膀,然后沉默着走开了。
四、
日军的迫击炮弹轰隆隆地砸向高地的时候,墩子感觉自己的耳朵快要被震聋了,到处都是硝烟和炮火。还好,事先挖了防炮洞,这一轮的轰炸伤亡并不太大。
第一轮炮轰过后,伴随着一声撕破喉咙的“打”,墩子和其他所有人一样,爬出战壕,端起手里的枪开始射击。
起初的阻击是相对轻松的,占着地形优势,又有防炮洞和战壕掩体,日军的推进可以用龟速来形容。墩子端着手里的枪,全神贯注地瞄准每一个露头的日本兵,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鬼子。
葛老三一边瞄着高地底下,抽空不时地看一眼不远处的墩子。
拉锯战持续到6个小时的时候,己方阵地的枪声已经变得很稀疏,弹药消耗了一大半,不是必须打的时候,没人乱开枪。
墩子抹了一把脸上的灰,他的手上黏糊糊的,那是身边一个战友的血,他的脑袋被流弹击中了。墩子从没想过一个人的脑袋会像西瓜一样被打得稀碎。三八大盖的穿透力惊人,那颗子弹击中脑袋的瞬间,他的天灵盖就被揭了,混着红的白的东西散落在半空,那个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墩子旁边,眼睛都来不及闭上。
墩子握着枪的手在微微发抖,他在害怕,如果那颗子弹打中的是他自己,他的死相也不会好到哪里。
他突然想起葛老三问他的那句话,“有没有见过女人的身子?”
他的脑子里想到村头那个总爱穿花布袄的二喜姑娘,又想到他爹在他小时候说的白面馍夹猪肉。
他想着,耳朵边突然响起一声断喝。
“墩子!快趴下!”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是一声巨大的轰鸣,接着他就被气浪掀翻,摔在了旁边的战壕。他的耳朵嗡嗡响,脑袋也在响,像有一窝蜂在脑袋里乱飞。
五、
葛老三看着那颗炮弹朝墩子打过去,可那孩子在发愣,他只来得及喊一声,紧接着就往他那边跑。
墩子到底是没能躲开那枚炮弹,葛老三到他跟前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又是血又是土。他躺在战壕里,眼睛空洞地睁着,喊了半天他的名字他也好像没听到,就那么微微地张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
葛老三喊了他半天他才回过神,他看到葛老三那张花黑脸的时候,咧了咧自己的嘴巴,那口白牙上都是血。
他虚弱的对葛老三说:“叔,我脑袋一直响,嗡嗡的,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
他就只看到葛老三张着嘴巴好像在喊,但是却一句都听不见。他皱了皱眉头对葛老三说:“叔,你帮我把身子底下那块石头给拿走,硌的我难受。”
葛老三慢慢地翻过他的身子,只看了一眼,豆大的眼泪就往下落,脸上的黑土被泪冲过,留下长长的泪痕。
那根本不是什么石头,墩子的腰后深深地插着一块弹片,几乎全部没进了他的身子,葛老三摸了一把,手上全是他的血。
墩子看到他在哭,抿了抿嘴巴,眼睛里的泪就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跟葛老三说:“我还没吃过白面馍夹肉,我还没娶过媳妇,我不想死。”
葛老三抱着他一边哭一边骂:“说了让你小子该当缩头乌龟的时候就当,你非要抢在最前边的战壕打;跟你说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偏不信。”
墩子也不知道听见他骂了没,长长地流了两道泪,动了动嘴巴轻轻地说:“叔,我怕,我后悔了。”
葛老三不知道他后悔什么,也许是后悔趴在了最靠前的战壕;也许是后悔当兵上前线;也许是后悔想当英雄。
他说完这句话就合上眼睛,垂下脑袋,再也不动了。
葛老三放下墩子的尸首,抹了把眼泪,抬手捡起他的枪,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当了五年的兵,是从尸体堆里爬着活下来的,他见过了太多的死亡,可像墩子这么一点点大的孩子还是头一回。
但是,像墩子这么大的孩子,在整个中国的抗日战场上又会有多少?他不敢想------
他在心里对墩子说:“别怕,墩子。”
阵地到底是守住了,增援部队赶到,击溃了日军。
整个阵地活下来的人十不存一,参谋长后来宣读上级嘉奖令的时候,葛老三轻声说:“墩子,听见没,首长夸奖你了,说你是抗战英雄。”
六、
葛老三后来多次回想起墩子临死前的那句“叔,我后悔了。”
他想,这个孩子在最后关头确实是害怕、后悔了,他想活下去,这没有任何错,一个人怕死再正常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成为英雄,他为这片土地撒下了年轻的鲜血,这就足够了。至于那最后的胆怯和害怕,是生而为人原本就该有的东西。
他葛老三还是个怕死的家伙,但骨子里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变得像一颗铜豌豆,打不碎,压不垮,煮不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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