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人传言,南海深处,居住着传说中的鲛人一族。
他们掌握着无尽的海洋,还蕴藏着这世间最大的秘密——向来无人得知它究竟是什么。
虽然只是传闻,可还是引起了大批冒险家的注意。他们趋之若鹜,一波一波涌向南海。有些人无功而返,有些人从此杳无踪迹。但这丝毫泯灭不了那群以探索未知为生命之人的热情。他们屡败屡战,一次一次地回归深海。
这使得比邻南海的南云国经济空前繁荣。
大陆上只有两个国家,一个是南海岸的南云,另一个是在北方的涛月。两个国家在有史记载载以来的几百年里,合作共赢的同时不乏勾心斗角,向来以消灭对方为最大己任。
攸宁是南云的王子。
年幼的他听不懂大人之间的言笑,也看不懂他们笑容中隐藏的阴沉,他只知道最近涛月的小公主,那个霭然如夏之静云的姑娘,似乎来的有些频繁。
小公主叫闻熙,是涛月国皇的养女,粉雕玉琢,十分可爱。攸宁最喜欢和闻熙一起玩。因为她笑起来和他一般宛如明亮的琼光,温温柔柔直洒心底,映出一片未开花的芽。
二
攸宁是个生性素雅的人,不喜动。闻熙曾听说他在五岁识了字后就能抱着一本书,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动也不动。
这让闻熙十分羡慕——从前的她是个流民,在八岁那年被涛月国王捡来前,从不知晓书为何物。
但让闻熙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玉温润的君子攸宁在自己面前却总是一副疯疯癫癫,乱跑乱跳的样子。他总是拉着自己到处疯玩,拉着自己谈天谈地,从晨光熹微说到暮霭沉沉。
虽然不解,但这样的攸宁闻熙却很喜欢。
喜欢他的静,喜欢他的疯,喜欢他的自由无拘,也喜欢他的无话不说。
小小的清喜扎根在这个十多岁小姑娘的心底,任凭流年冲刷,最后长成自己不熟悉的模样。
她还记得那个流光四溢的夜晚,他带着自己跑上廊台,看清朗的月光洒落满地瓷白。亭柯独立于山巅,放眼向下眺去。山河永寂,清风满袖。
在那个天地倏尔憔悴的一瞬,她抬眸望到他眼中清亮的光,琼宇映白了攸宁半边俊朗的侧脸。阴影漫下,他唇角的笑意蒙上几分出尘的味道。
“闻熙。”他沉沉地唤她。
“要记得,向来人心最难测度。美丽的谎言就像花开了一季一季,但终究是要被碾作尘泥的。”
他渺渺的声随清风入她耳,她有些听不懂这些年少老成的话,却觉得他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
闻熙将他的话与清亮的月光埋入心底,却没有意识到,这或许将是她一生不可再奢的陈欢。
三
翌日,闻熙随涛月国王回返涛月国。
马车徐徐地驶出南云国都,在攸宁眼中渐次微小。
闻熙悄悄探出头来,回首凝视城墙上的少年。
漫溯的光遍染天地,闻熙有些看不清他的身影,只依稀的觉得,攸宁站在那里,就给城墙蕴上一层不知名的阴暗,凝重而肃穆,衬得人心头惶惶。
闻熙心头忽然升起不妙的感觉。
她回头又望了一眼,已经成为了小黑点的攸宁。回眸眺望前方已经驶了很远的父王的马车,目光深深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闻熙聪慧地宛如熠熠的玉石。八年挣扎求生的经历,令她纵使养尊处优了又一个八年,也不敢有丝毫的放纵。
她已经入宫八年了,父王却拢共见过不过十多次。每次也只是潦潦关心几句,便匆匆分别。但在闻熙看来,这几句关心,却是比涛月国对自己的有求必应来得更加珍贵。
她完全将自己代入了女儿的角色,尽可能的为父王减少烦恼。
没有人知道,他们眼中高贵的公主内心有多脆弱……
脑中漫无边际的想着,闻熙已然在车里睡着,浅浅的呼吸与轻蹙的眉,于不经意间暴露她的内心。
也不知睡了多久,闻熙醒时琼月已经跃上枝头,耳边嘈杂喧闹的声音将朦胧的美搅得支离破碎。
“怎么了?”闻熙自马车上走下,询问一旁焦急无措的侍卫。
“公主,前方地段发生了塌方,被山洪淹没了。”
闻熙不解:“既如此,绕路过去便可,何必如此惊慌?”
护卫额上冷汗不断:“可是车国王的车队在前面……”
闻熙一怔,周遭天地倏尔喑哑无声。
护卫还在说些什么,可是她已经听不到了,她只觉得来自远方的月光,簌簌地落,砸的她心里冰凉。
四
涛月国王的突然遇难,在涛月国引发了巨大地震。
闻熙并不关心民众人云亦云的猜测,她只知道,那日全国各地十几股义军揭竿而起,纷纷扛上“推到涛月暴政”的旗帜,翻江倒海般拉开序幕。涛月的统治岌岌可危。
闻熙当然知道起义的原因——涛月国王近年大量搜刮财富,暴政严苛,人民不堪重负,更趁涛月国王出事时举兵造反……
可是那又怎样?闻熙对自己说。
她不需要知道他是好是坏,她只要知道他救自己于苦海,这份恩情,值得奢靡年华去报答,这就足够了。
涛月国力衰弱,很快便要抵挡不住各处的起义,千年大厦眼见要一朝崩塌。
南云国王瞄准机会,不顾涛月首辅大臣与外交院的反对,强势出兵帮助涛月国扫平叛乱,也顺便瓦解了死对头涛月的所有抵抗。
南云轻而易举的覆灭了涛月,成为唯一的国家,实现了祖辈的夙愿,这在南云国境内成为一桩美谈。
人们都说要归功于新朝太子攸宁,他把握时机向国王建议,才有了如此辉煌的战果。
只有被一忠心老仆救下,急匆匆逃避追杀的闻熙不敢相信,那个声音温和如月的少年会如此对她。
可是她不得不信。
五
十年韶华,倥偬而过。
攸宁站在阆台亭中央,手中执一盏酒樽。杯中月影遥遥,勾起不知名的愁思,倏尔消散,隐没于无形。
他的眸中映了淡淡的月,目光却空洞地穿过烟雨空濛的水光山色,落向遥远的彼方。千万里月光于他眼中独舞,落入他的心头,交织成淡薄的身影,荡开涟漪。
攸宁荡了荡手中的酒樽,低首轻喟。
“浮生只合尊前老……”
身旁侍酒的小厮想要说些什么,话未出口,陡时寒光一闪。
攸宁眯了眯双目,有些分不清是月光还是寒光,手中却不含糊,双指夹住穿透酒樽递过来的剑尖。
“有刺客……”小厮的叫声卡在了嗓子里,原是刺客随手将他打晕。
攸宁微微抬眸,在清幽的月光中,见到了一身黑衣,单手执剑的闻熙。
在耳边侍卫紧张渐近的脚步声中,他们看清了彼此映入眼中的身影,相顾无言,她眼中有闪动的波光,他眼中有万种柔情。
闻熙目光中的复杂落入攸宁眼中,引得他突然一笑。
闻熙眼前一阵恍惚,他的笑容明亮,一如往昔。而自己,怕是再也没有这样的笑容。
攸宁抬指将闻熙手中的剑夹过,“叮当”一声扔在地上,轻展猿臂,将面前的闻熙轻轻搂入怀中。
“好久不见。”
宽大的黑蓬将闻熙的身影完全隐住,她乖巧地伏在攸宁怀中,耳边听着侍卫匆忙地寻找刺客的脚步,心底复杂地说不出话,面上却早已泪如泉涌。
六
攸宁将闻熙带回太子府。
他笑她:“你身为一个刺客,就这么乖乖放弃了?”
闻熙低垂着头,一副不想和你说话的模样。
攸宁又笑了,这哪是一个刺客,倒像含羞带怯的大姑娘多一点。
闻熙在府上住了段时间,像是忘记了过往的一切仇恨,脸上渐渐有了十年前那温婉的笑。
攸宁在他身旁陪伴,于她走过的每寸河山与光阴旁温柔地等待,一如身边没有她的十年间,用岁岁朝朝的守望代替执手相依的浪漫。幸好,无负于时光。
——如果不能相守,那我便护着一隅轻安,也好。
但他终究还是不忍心骗她。
曾几何时,一则消息自太子府穿来,迅疾不留一丝情面地撕破了闻熙所有的伪装。
她崩溃地埋入攸宁怀里,泣不成声。
那个拼死保护她的老人,那带她从涛月流浪到南云最南方的老人,那个照顾了她十年的老人,悄无声息的去世了。
她在他怀里哭累了才抬头看着他,目光闪烁,张张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却缄默无言。
攸宁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
他伸出修长的手抚她的青丝,声音醇厚如风:“去吧。”
闻熙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他吩咐左右将自己行程安排好。目中无神,茫然而又复杂的心,不知该去往何方。
攸宁走近,递给她一张红色的信封,叮嘱她处理好老人丧事后再打开。
“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里面了。”他这样说。
可惜急匆匆上了马车的闻熙,并没有发现他眉宇中的复杂与眷恋,还有落尽千山,淡霭抚尘般空蒙释然。
那眉眼悠悠荡荡,不知该落向时光的那端。
七
当满心疲惫的闻熙放下手中的信笺已是几天后了。
攸宁说的没错,这里面确实有她想知道的一切。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是被渔夫从南海中捡回来的,后来被转卖给南云国一对来游玩的农民夫妇。,正值南云荒芜之年,夫妇没有办法,带着小闻熙转往涛月生活。
然而时运不济,夫妇没有生活来源,很快奄奄一息,临死前将小闻熙推向流民的队伍,只希望她不要饿死。
她在人间挣扎了八年。八岁时依靠各位救济生存下来的她被当初捡到他的渔民无意中发现,当时南海鲛人的传言正盛,渔民们悄悄散播空穴来风的传言,以图从中牟利,却很快被闻讯赶来的涛月国王灭了口。
她第一次知道,所谓的父王收养自己的目的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满足他的狼子野心。
涛月与南云皇室自古流传着鲛人一族的秘密,鲛人祖地不仅埋藏着无与伦比的财富,更有一株可知万病的神药,但祖地的开启需要鲛人后裔的献祭。
涛月国王对传说中的鲛人宝藏觊觎已久,却苦于缥缈的传言不得其道,却在偶然间听到了有个流民女孩儿是世间唯一鲛人后裔的传言,欲望熊熊地复燃了。
她第一次知道,那个如玉般的人,贯彻了她一生爱恨情仇的攸宁,先天患疾,无药可医。
全南云的医师断言,攸宁活不过不过26岁——今年就是大限。
爱子心切的南云国王打上了鲛人祖地的主意,却刚好与寻来的涛月国王不谋而合。
那夜阆台月下攸宁偷偷听到两个大人的谈话,惊骇地发现他们行动的时间尽在咫尺。
他一夜未眠,利用在书中学到的知识。与亲卫设计好了涛月国王的意外死亡,并鼓动流民起义,借机为闻熙创造混乱的环境,以便逃出阴谋的罗网。为了分散南云国王的视线,他甚至建议南云趁机覆灭涛月,后果就是,闻熙从此消失在所有人视野中,在这尘世再也泛不起一丝波澜。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攸宁偷偷找了她五年,再偷偷念了他四年,生命的最后一年,他每日都会在阆台赏月,看皛皛的行云浮一盏月光,叹这两个人这兜兜转转的一生,多可喜,亦多可悲。
八
闻熙急急赶回太子府,座下的骏马已经累得瘫在一旁。
她跌跌撞撞地闯入攸宁的房间,看到面色惨白的攸宁虚弱地躺在床上,面上依旧笑容明亮,就像没有看到身旁医师面上的惋惜。
她扑入攸宁怀中,泪痕漪漪的目中透出攸宁看不懂的坚定与倔强。
“攸宁,我们去南海。”
攸宁一怔,面上表情似是变了一瞬。
“好。”稍稍一顿,而后补充道:“前几年查了典籍,鲛人祖地的开启并不需要献祭。”
闻熙紧紧地抓着攸宁的手,像抓紧从前的经年浮生,再不愿松开。
两人在太子府侍卫的目光中登上舷船,执手相依。
昏黄的晨光洋洋漫下,拉长了他们的身影,映出满舷清雅。
闻熙抬眸望去,迎着熹微的光,憧憬着岁月风平的花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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