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失眠了?”她说。
“天气太干了,还没适应沙漠的生活。”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算一算,你来这儿工作已经有一个月了吧,还没适应吗?”
“没有,今天被领导批评了,不过他没有很刻意,因为往车上装货的时候我少拿了十颗树苗。”
“你怎么那么粗心啊。”
“我已经向领导承认错误了,以后不会再犯了。”
“哎,对了,这次你会待多久?”我从床上坐起来问她。
一个月前,我刚满十八岁。不知道我这一生会有多少个十八岁,只是这第一个十八年就已经使我椎心泣血。十八岁,这个全世界都在瞩目的年龄,注定背负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可是这个意义,终究是人本身所定义的。它本来没有任何意义。大部分人都拥有十八岁,却不见得每个人的十八岁都背负了过往的沉重。
我出生那年,正赶上闹饥荒。将近十个月的时间,老天爷从不眷顾这里的土地,镇子上没下过一滴雨。先是土地干旱,村民们就用地下水进行浇灌。诺大的土地,无人管控,浇灌不公,水资源分配不均,这家今天浇了,明天这家浇不上,争抢,斗殴,隐瞒,受伤,颗粒无收。十个月,地下井水也开始面临枯竭,村里组织打井,打不着,不见水。一时间,稀松平常变为连城之璧无价之宝,以前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土芥变成了现在的微光。
我的出生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大的希望,反而多了一张吃饭的嘴。母亲的吃食没有营养,我也就不会得到足够的营养供给,不过,全家人已经在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母亲,毕竟刚出生的婴儿不能让他还没看清这个世界的模样就立即夭亡,在这全村上下都不会是一件光彩的事。
就这样,母亲和我一切安好,父亲却因为长时间挨饿,加上过度劳累,惹下了疾病的种子。干旱过去后,还可以出去打工赚一些钱,母亲一边在家里做手工活一边照顾我和爷爷奶奶。可是在我二岁时,父亲突然无法站起,四肢无力,开始卧床,从此家里没有了入账的源头,除了母亲可以做手工活有一点外快,但是仍然难以支撑起整个家庭的运转。
小叔一家也帮了我们不少,不仅带着父亲去城里看病,还主动承担起了赡养老人的义务,把爷爷奶奶接到了他家。母亲就可以专心照顾父亲和我。
可不幸终究还是临到了。不到三岁那年,父亲因为急火攻心,一下就没了。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爷爷也跟着父亲而去,奶奶更是因此瘫倒在床。
变,往往就在一瞬间,容不得想象。谁还不是为了下一秒而活,谁又敢肯定下一秒的存在。
三岁那年,母亲也离开了。不知道是谁给她找了一个下家,她独自去了,留下了一个信封,里面是家里所有的积蓄。我醒来后,见屋子里没人,哭了好久好久,后来一想,当时也可能是因为饿的。是小叔来我家里,把我接了去。之后在我刚刚有了记忆时,小叔告诉我,是父亲让我母亲离开的,他觉得母亲跟着他吃了太多苦,在他死后,如果有合适的人家,就随了去吧。我问小叔,“我父亲没有提到我吗?那我怎么办?”小叔说,“你爸是太在乎你妈了。”
小叔家里也不富裕,他也不责怪我母亲,像母亲的不告而别是我们全家人对她的赔偿。那年自从把爷爷奶奶接过去之后,小叔就再也没有出去打工了,到村小给学校看门,名义上是保安,加上家里的几亩地,每个月勉强维持家里的生计。那年小叔不到30。
他也把我接了过去。
六岁时,他托在学校看门的关系,把我送进了小学里去读书。先不收钱,等有钱了再缴学费,毕竟小叔认识了校长,每天帮校长开门。每天上完课,我就在门房里写作业,其他同学向我传来仰慕的目光。等他锁了校门,我们再一块儿回家。小叔说,这是他这辈子唯一能做的帮助到我的事了。我当时不明白。
小学毕了业,我和我堂弟——小叔的儿子两个人的学费还是没有交齐,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小叔就和校长商量,他的工资就不要了,义务给学校看两年大门,来抵学费。校长同意了。至此,家里的所有收入只能靠家里的土地,每年向国家卖点儿粮食多少还能赚一点。
初中还上不上?成了当下亟待决定的事,要上?没钱缴学费,也不能拿粮食抵。不上?那干嘛?商量了半天,还是决定先不上了。等到小叔干完这两年,有了别的生计,再去上学。毕竟初中还在镇上,我和堂弟一年都很少出村,就别提镇上了。而且,住校的话要花的钱更多,伙食费,住宿费,学杂费,书本费。听说还有校服?校服也得交钱。所有人都穿一样的衣服,真是怀疑,老师还能认得出学生吗?
只是后来等到小叔干完了那两年,谋了别的生计,我们也不想上学了。小学的知识全忘了,上了初中也跟不上。万一老师让我们重读小学怎么办,想一想就很可怕,还是算了。我们想要出去打工赚钱,可是年龄太小,小叔和小婶都不同意,所以就暂时在家里先帮小婶做做家务,干干农活,人多力量大,可以减轻一下小婶的压力。
十三岁那年冬天,我偶然在窗户口听到小叔和小婶的谈话。小婶说,“已经十年了,小的时候没能力咱们收养了,可以,但是现在,你看看,连咱儿子都上不起学,整天在家也是啥也不干,都是那个臭小子带的。”小叔说,“那能怎么办,毕竟是我亲侄子。”小婶说,“你想办法给他谋个事去吧,一来把这俩小子分开,二来也能减轻一下家里的负担。”小叔说,“他还是个孩子呀。”小婶说,“什么孩子,过了年就十四了,按老一辈来算,都快要该娶媳妇了,我不管,你去想办法。”
之后小叔一直没有跟我张嘴。我想,小婶说得对,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
春节一过,我就跟小叔小婶提议,我准备出去闯闯,做点什么,该长大了。小婶马上就同意了,临行前,还给我背了一包饼干用来路上充饥。
我没有去镇上,而是直接来到了城市里。我想,这里应该能容得下我吧。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梦想,就觉得这里比镇上有钱,肯定能找到一份好工作,然后我要风风光光的回到村里让小婶看看,给小叔争光。
城市里真的好大,我走了好久好久,第一次看到红绿灯,可还是搞不懂规律;第一次看见高楼,原来站在楼下仰视是这种感觉;第一次看见餐馆,原来站在门口真的可以闻见香味。别说,这个时候真的饿了。本想一进城里就能找到事做,可是现在发现了好多没见过的东西,都没有找事做的心思了。这里好大,好美,街上的人儿好高,好漂亮。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晚上我找到了一座高架桥的桥洞,那里虽然有点吵,但车倒是不算多,对付一晚上也是可以的。我就吃了些小婶给带的饼干,然后就睡了,想着明天一定要找到工作。
事实上,之后的一个星期我都徘徊在这座城市里,饼干没有了,只能要饭。好心人还是很多的,好多东西我都是第一次吃到。晚上我睡过地铁站,地下通道,还睡过商场,车站,相比而言,商场安静得多,晚上商场一关,就可以自由地睡觉了。
一星期后,我就是在商场遇到的那个好心人,他关门时看见我一直在附近徘徊,他以为我是在找吃的,就准备施舍我一些钱,他问了我好多问题,我一五一十的全告诉了他。意料之外,他竟然愿意给我提供工作,他在商场里有一家鞋店,他还有一个鞋厂,他愿意让我去鞋厂做事。我开心的不得了,他让我第二天就在这里等他。
后来,我如愿以偿的到了鞋厂工作。那里有住的地方,还有食堂。
我在那里工作一个月,终于到了发钱的时候。没想到的是,会计说我是新来的,前三个月工作只有70%,我虽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好在还有,三个月以后就好了,没关系。但是他突然又说,扣除食堂费和住宿费,总共到我手里的只有三百多块钱。我有些生气,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扣掉这些钱。会计说,我没有成年,成年后才会成为正式工,那些钱就不用交了。
我意识到我似乎被骗了,抡起一旁的水果刀就向会计刺了过去。他显然没有意识到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刀刺在了他的小腹,血浸湿了他的衣服和我的手。我有点害怕,下意识的就跑了。
会计没有死,抢救回来了。因故意伤害罪,我进了少管所。
三年后,我十七岁,从少管所出来,奇怪的是,竞和上次从村子里走出来的感觉一样,眼前又是异性陌路的空气和怎么也数算不清的高楼。重新回到这个起点,在高架桥露宿,在餐馆门口要饭。
在一家餐馆要饭要多了,老板许是见我可怜,竟收留我到后厨帮工,大家吃什么我吃什么,大家在哪儿睡我也可以在那儿睡。白天忙得不亦乐乎,上午会帮忙搬运货物,也给后厨洗洗菜,正餐时间主要是帮忙刷碗,等所有客人都离开后,我也会帮忙打扫卫生,给后厨倒垃圾,身上总是有散不去的泔水味。
偶尔洗碗时打碎了餐盘,老板会说我没用,碗也不会洗。洗菜总也洗不干净,可我明明洗了好多遍。处理泔水时不小心洒在后院地面,满地的不堪入目,我不小心滑倒在地上,他们笑我真好玩儿,傻得可以。然后捂着口鼻,站在一旁逼我清理干净。老板这时走过来,把他们赶了去,然后默默从我身边绕开,怕是也受不了这其中的乌烟瘴气。
时间久了,我也想过离去。可是又能去哪里?自从出来后还没有回过村子里,不知道小叔的身体怎么样?
忙完后已经接近晚上11点,我到护城河的小公园里散散步,这个公园很大,有月亮时我就抬头看一看,没有月亮时就盯着平静的河面,总是想要看出点儿什么来。后厨有人无意间说过,这里的桃花很美,每年四月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只不顾花期很短,一年也就开半个多月,所以一定要抓紧时间。可现在还没入冬,我的期待比别人早了一些。
我没有注意到,夜晚的河面怎么也有波澜?哎呀,我真傻,它可是从没有停止过流动。我趴下身子,伸长胳膊想要触摸到流动的河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摸过。小时候,村子里也有一条小溪,可是它太小了,到了冬天就会被冻上,一切就会变得索然无味。我努力往下够,怎么也够不着,还差点摔了下去。真是够深的,我站着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呢。
索性我随手拾起一片叶子,扔了下去,路旁的灯光不是很亮,但还是能依稀看到它飘走了。我心里想,去吧,不要回来。
有那么一刻,我也想随它而去。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母亲。也许我的叶子能代我找到他们。
我不争气的哭了,这是第一次。
奇怪,我没哭出声,怎么竟然有人给我递纸巾?
我扭头一看,是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儿,我接过纸巾,站了起来,说了声谢谢。
她问我,“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我说,“没事儿,就是想爸妈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呢?”
“我爸爸死了,妈妈嫁给别人了。”
“啊,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儿。”
我怎么这么诚实的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等我回过神来才问她,“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嘛呀?”
“我每天晚上都会在这里安静地走走坐坐。”她说。
“我也是啊,好巧,今天才遇到。”
“是啊,嘿嘿。”她笑了一下。我听得出来,这不是尴尬的笑,不是谄媚的笑,是真的,是真诚的,是真心实意的。我能感受的到,因为这个笑声和餐馆后厨的所有人的笑声都不一样。
“你多大了呀?上大学了吗?”她问我。
“我十七,早就不上学了。”我们找到一处石阶坐下。
“真好,我也想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为什么?上学不好吗?”我问道。
“当然不好,一点都不自由。爸妈还总是逼我写作业,学钢琴。我早就受不了了。”
她说着,却不知道旁边的我心里是多么羡慕。
“不过,现在好了,他们已经不逼我了。”她说。
“真的?为什么呢?”
“因为我病了。”
她非常平静地说出了这五个字。好熟悉,我依稀记得我父亲在很多年前也说过同样的字眼,只是那时候我太小了,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病?你怎么了?”我问她。
“你知道癌症吗?”
“我……不知道。这个病很难治吗?”
“我听见医生对爸爸说很难,可是爸爸又告诉我说这不是什么大病。我都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你应该信爸爸的,爸爸肯定不会骗我们的。”
“是吗?”
“对啊,我爸爸就没骗我,是妈妈骗过我,不过我不恨她。对了,你几岁了呀?”
“我十五岁了,比你小两岁,嘿嘿。”
“嗯嗯,那我管你叫小妹吧。”
“好呀,小哥哥,嘿嘿。”
那天我回去后,逢人就问癌症是什么病,得怎么治,需要花多少钱,他们的回答让我很害怕。从此,我每天晚上都到河边陪小妹散步聊天,我给她讲了好多这几年发生的事,甚至我告诉她我在少管所待了三年,虽然很苦,但是我很感谢这段经历,其实是让我长大了的。
我给她带了好多好多好吃的,她说不能随便吃东西。我就开始攒钱去超市给她买玩具,买大狗熊,小兔子,加菲猫。有一天她说,这些也别买了,妈妈不让拿回家了。我就向后厨的人学了好多笑话,讲给她听。她的笑点太低了,我讲什么她都笑。
那段时间好神奇,是我最快乐最安心的日子。我想把它写进日记,可是我好多年没有写字了;我还想把它装到一个盒子里,谁也发现不了。我要给那个盒子设置密码。谁也猜不出来。等到长大后再拿出来和小妹回忆分享。
可是有一天她却说,“可能我以后就不会再来这里跟你玩儿了。”
“为什么?”好突然的一句话。
“我爸爸妈妈准备卖了房子,下个月就要去北京给我治病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我告诉你个秘密。”她说。
“好啊,什么秘密?”
“其实,我家就在河对岸的小区。你往那边看?”她用手指给我看。对面的小区亮着好多灯,小区也很大,她再怎么指,我也看不清哪个到底是她家。
她接着说,“每次我出来,爸爸妈妈都会用望远镜看着我,怕我出事,所以,其实他们知道我交了个朋友。”
“啊,是真的?”
“对啊,我把你的故事告诉了他们,他们没有反对,还嘱咐我给你带了礼物,你看,送给你的。”
我用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后双手接过那个盒子,我问,“好漂亮啊,我现在可以打开吗?”
“当然,这是给你的。”她说。
我缓缓打开后,一张镶了镜框的全家福照片映入眼帘。
“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送给你。爸爸妈妈说,希望你以后可以一直保持快乐开心。”小妹对我说。
我心潮澎湃,不知该说什么。这是除妈妈离家前留下了一个信封后,我第一次收到了礼物。我很温暖。再一次不争气的哭了。
我擦干眼泪后对小妹说,“那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
“对啊,快说说。”
“嗯……我一直想去沙漠。”
“沙漠?为什么?”
“老师说,沙漠非常大,全是沙子,就像天空一样一望无际。所以我就想去感受一样。”
“嗯,你好好治病,以后肯定会有机会的。”我说。
小妹说了,下个月他们出发去北京。我想,我还有时间与她见面。可是,那天过去后的第五天,我再来到公园时,等了好久,她都没有来。
我盯着河对岸的小区一直看,有一辆救护车从小区里驶出,接着,还有一辆私家车紧紧跟着。
我继续等,第二天,第三天……一个星期了,她一直没有出现。
我想,她提前去北京了吧。
我想,她一定会安好的。
照片我挂在了我的宿舍里,那是一张没有我的全家福。
晚上,我取下照片,掸了掸照片上的尘土,再又挂了上去。
“你为什么来阿拉尔市呢?”
“小妹,亏你还上过学呢,塔克拉玛干沙漠是中国最大的沙漠。”
“嘿嘿,我给忘了。你最近怎么样?种树还顺利吗?”
“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种出了红枣树,活了。”
“真的?太好了。”
“当然是,不信你去网上搜啊。”
“我真得为你高兴,可是你累吗?”
“来不及累。”
“这样值吗?”
“人这一世,哪有什么不值,其实我早就死过了。我很幸运的。”
“给我讲讲,那里还有什么?”
“其实没有沙漠,就是好大,沙子好多,树好少,人也很少。所以我来了就决定不走了。”
“晚上睡觉会冷吗?”
“有一点啦,不过还好,大家互相照顾的都很好,你放心吧。”
“照片你会一直留着吗?”
“嘿,小妹,你最近的问题有点多哦。”
“嘿嘿,那我走了,你快睡吧。”
“这么快就走啊?我开玩笑的啊。”
“你再不睡,明天就要起不来了。”
“那你什么时候再来?”
“等你遗失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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