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的年岁里,我曾三次见到过露天理发店。
第一次是十岁以前了,在大牛洼的青天白日下。大牛洼是一个村子,人们依山建寨,世代居住于此。青山绿水不必多言,山路曲折迂回则是特点,土质沙化,交通闭塞,是所有山区的共同弊端。却也因此置身事外,宛若桃花源。
姥姥家就住在这一处天上人间。十岁之前的每年暑假,我和弟弟必去到那里,在大山深处小住半月有余,山上相比平原,温度低些,因此最热的三伏天,母亲常把我和弟弟送到这里,到达避暑之功效。却也因此在这片土地上镶嵌了我的童年。
有一天,一个肩挑箩筐,头戴草帽的老者从山下溜了进来。他晃晃悠悠的穿过山水,走到了房屋摩肩接踵的居住区,此时各家已是炊烟袅袅,临近正午时分的日头在炎热的夏季里格外红艳,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也无法遮挡其飞扬跋扈的红唇烈焰。
老者缓缓走来,“剃头……剃头,甜酒……甜酒……猴儿食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表哥急忙招呼我取上两个啤酒瓶子去跟叫卖的老者换猴儿食吃。
我踩上拖鞋,拎着酒瓶子朝他奔去的背影,至今在眼前犹存。一同前往换猴儿食的还有胖孩、冯冯……这些都是我十岁之前在大牛洼寒暑假的伙伴,他们陪我度过了许多个三九与三伏天,然后各自长大,如同我那晴川历历的背影,一同消失不见,只留下眼前忽明忽暗的光点,愈发久远。
到了老者脚边,孩子们拎着酒瓶子立在背篓前。背篓的竹子做的,不难看出岁月在其间留下的行程和风吹日晒。竹篓的一边放着甜酒,一边放着各式零食,都是些哄小孩子的把戏。却于当时七八岁的孩子来说,这些东西比金银财宝更具吸引力。
我们正交换着东西,邻居一短发老头嚷嚷着老者延至其家给其剃头。此时已临近饭点。老者急忙挑起担子,往老头家走去。他一只手扶着挑子重的一头,一只手用腰间挂着的粗布往脸上擦汗。我吃着换来的糖果,一边跟着过去想看一看是如何剃头的。
老头已在家门口准备好了一盆水,一条淡黄色毛巾搭在盆边。老者放下挑子,心照不宣的走到盆边,开始给老头洗头,老头正襟危坐,仿佛静候老者许久一般。两人交流着些关于晌午饭好没好以及天气炎热的问题,三几句话过后,这头也便洗好了。
老者从背篓的一边取出一块黑色搭布,绕着老头脖子围的严紧。又从腰间的黑色包里取出来推刀,这种刀不同于今日理发店里的电推刀,是上劲儿的,上一回劲儿可以推半个头。老头家的凳子稍有些矮,老者半弯着腰,双脚岔开,与肩同宽。用青筋明显的右手在老头头上游走,手中的推刀发出嗡嗡的马达声,交织树林中的蝉鸣与鸟叫。老头家的狗些许是饿了,朝着老头叫了几声便绕着身前的铁盆子踱来踱去。老者的皮肤黝黑,脸上挂着晶莹的汗珠,三下五下,老头的头便剃好了,一辈子都是如此简单的平头,清爽、利索、朴实,像极了山里人民一直以来的性格。平头也是村子里绝大多数男人一辈子的发型。
剃完了头,老头又打来了一盆水,给老者洗洗手。老者抖一抖搭布,将工具按先前摆好,便在老头打来的水盆中洗了把手。双手捧着凉水迎面一扑,井里透出来的甘爽瞬间杀死三伏天的炎热。老头递给老者几枚硬币,还招呼着老者留在自家吃过饭再赶路。“饭好喽,吃完再走。没得么子事!”老者笑着谢过,“前头还有小孩等着喝甜酒呢!”背起担子,又一脚一脚的朝着树荫走去。树荫斑驳,老者穿梭期间而过,叫卖声回荡在大牛洼的蝉鸣与饭菜的香气之中,忽明忽暗。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村子的另一头,消失在大山深处我看不见的某个少年的眼前。那少年或许也正拎着酒瓶子,在山脚下翘首以盼老者的甜酒与猴儿食,也或许积攒了许久的毛发,等待着老者用勤劳的双手为其雕饰去岁月的艺术之花。
山城步道第二次见到露天理发店,是在16年年底的重庆,重庆又称山城。一行四人至山城步道,沿路攀登,一路古香古色,树林阴翳。在半山腰处,见正在打麻将的一群中年人,四周围着一层观战的,乐此不疲。此时是上午的十点左右。山城人民自古以悠闲闻名,一路上养鸟的,喝茶观花的,打太极的,不足为奇。独在一山腰处见到一老者正为一老头理发,停下脚步,观看了数分钟。老人应该是常年在此给人剃头,墙上挂着一牌子,牌子上写着“理发五元”。老者身旁放着一箱子,箱子里放满了剃头用的工具,都是些有年代的器物。一老头端坐在椅子上,享受来自大山深处的幽静与剃头人手中的创作。还有一人坐在步道台阶上,等候着前者的起身,好让自己也享受一番如此舒适的被创作。
三两只土鸡在剃头匠身后的台阶下走来走去,再往后,是层层绿树与山城建筑之景。我站在偏高一些的地方,俯瞰眼前景象。联想起十岁之前大牛洼的背篓老者,似乎所见略同。我想,这种剃头的景观也只有在这山中才能寻到,它属于古老甚至落后,它属于偏僻与无华。而今随处可见的大城市,随处可见的高档发廊,灯红酒绿,七彩飞扬,五块钱,已无处容纳。
昨天,我在潢川县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发现了那种古老的剃头匠。它的工具与前两次所见差不太多,只是他骑着三轮车来往,现代化了许多。他正忙着为一个人刮胡子,那人躺在可以收缩的椅子上,面前放着一只脸盆,盆边搭着一条毛巾。剃头匠半弯着腰,认真的挥舞着手里的钢刀。一旁排队等候的还有三人,皆为老头。他们安详的坐在凳子上,看着眼前车来车往的十字路口,看着身后一幢幢大楼拔地而起,电工操持着电锯,泥工悬在半空中,建筑材料遍地开花,还未建成门头上却已挂上了“某月某日开业,优惠大酬宾”的广告。人们在剃头匠的身边穿梭,脚步匆忙。他们不会知道这样的一个剃头匠,在若干年前,曾背着竹篓,翻山越岭,哼着小调,他们用勤劳的双手,和一双双磨烂的草鞋,给无数人送来美丽的花朵。
在若干年前,也曾有一个少年,在大山脚下,在青山绿水旁边,盼望着那个挑着背篓的老者出现,为他带来久违的真实与欢乐。
只是那少年永久的消失不见了,而那个剃头匠与少年童趣里的光点却时常闪烁在寂静的天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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