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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回忆着之前做过的那个梦,回忆着那间潦草简陋的理发店:梦里他看着远处油漆斑驳的低矮的墙体,像是期待着梦境会把他的某一点心愿照顾那样短暂地等待着。
早上一觉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仰卧在床上,后脑勺就像被人摁住了一样,整个脑袋闷在硬邦邦的枕头上,枕头面上有几处打湿的泪痕,他浑身酸痛,眼角被泪水浸润,他感到浑浊的脑浆在头腔里打着沉重的漩涡。他长出一口气,在一个词语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后暂且恢复了意识。“今天是布鲁姆日!”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可他感觉一切就像跟他作对一样不能让他清清爽爽地享受这样一个节日,况且,还做了那么一个奇幻的梦。
眼看时间就到了七点半,可是杰克不急不慢地徐徐从他的卧室走出来。在昏暗的客厅里,在他一个人居住的狭小的空间里,在通往卫生间和通往卧室的两扇微微泛黄的空心木板室内门中间,他就像被人狠狠的闷了一棍子一样思绪一紧,露出了挣扎的神色。他感觉他的脖子被人提起来了。紧接着他飞快地在洗漱间打理好了自己,他在那一扇褪成枣红色的黑漆铁门后面快速地换上了皮鞋,他清点了一下房门的钥匙、便携式车锁的钥匙和移动电话之后敏捷地夺门而出,一溜烟似地走在了大路上。他嘴角微微上扬,大步流星,向着那些对他不屑一顾的小市民致以布鲁姆日的问候。
他穿着贴身的瘦身短衫,趾高气扬地摇晃着脑袋,感觉袅袅微风就像掺杂着酒精一样滋啦着他的两颊。在停车场上,他看到一个一大早烂醉如泥躺在那里的懒汉,他对他很是钦佩,他假装头戴一顶顺滑的圆顶礼帽轻轻地把它从头上悬到空中向他微微欠着身子表达布鲁姆日的致意,然后他拎出自己的电动车转着弯摇摇晃晃地从停车场上退了出去。在原路返回的时候,那个醉醺醺的男子晃动了一下身子,杰克认为自己打扰到了他,挤出一个满带歉意的苦笑低着头退了出去。谁让他今天实在是太欢快了。路过小型便民超市的橱窗时,他想象着那空无一物的玻璃上应该张贴着惹人注目的海报,觉得那个地方应该贴一张画有黑胶磁带的音乐节的复古风格通告,还要贴有穆夏风格的卡通香水海报,他想起圣女贞德的侧脸印在香水瓶凹凸不平的表面上,香水瓶的瓶盖是一把精致的剑柄,他想起最近非常叫卖的那部古罗马题材的电影里的那一把令他非常心仪的宝剑,“大概就是那个样子”,他轻声告诉自己。透过玻璃窗折射过来的苍白的光线让他注意到头顶那颗像熔融的蜡块一样的太阳,一股酸胀感刺痛了他的视觉神经,他回过神来,他想到自己如今正在一家管理松散、风气落后的无名教育机构里经营和策划广告宣传、海报设计,以及运营公众号,在这样的日子里,他颇为自己的这份差事感到庆幸。(注*《尤里西斯》里的主人公利奥波德·布鲁姆也从事广告行业)
路过老城区公园的时候,他看到一个黑色的球形纺锤体被向着空中抛出紧接着就掉了下去,那时候他嘴里含着一块抹了花生酱的蜜饯,正把热牛奶的吸管塞到嘴里。他从快餐车前面把身子探了探,紧接着驾车离开了沥青路面在一条模糊的红砖路面上磕磕绊绊,后来他把车子停在一线阴凉里,向着提早到来的同事打着招呼。
“товарищ李雨桐老师,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
“哦,您好。”对面那个矮小的女人轻俏爽快地回答他。
“今天是个节日,叫做布鲁姆日”杰克诙谐地装出顺嘴一提的架势。
“啊哦,俺还不知道嘞。”那个年轻女士假装吃惊地说。
杰克心想,她当然不知道,自己身边有多少人知道呢?恐怕寥寥无几。他不乏遗憾地跟对面道了声祝福。
这种浅浅的失落让他的心情意外地冷却了下来。一排花岗岩桥墩被下雨天洇湿了的老城区红砖甬道包围着,绿化带深褐色的泥土和洗车店流出的浅蓝色玻璃水就像昆虫行经的足迹那样弯曲缠绕在地面上,整体给人的感觉就像牙床上嵌着几颗松动的暗黄色锈齿。老城区一排沿街的三层公寓被粉刷成鲜艳的颜色,杰克正背对着站在那排楼的前方,佩戴上和他身后广告牌上印有相同图标的员工工作证,不知为何,他突然陷入了寡言少语的状态。昨天上午的这个时刻,在他想要拟定新一期公众号推文的方向时,他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约翰列侬的一段歌词,他在心里反复念叨,再三调整,最后把它落实到文本框里:“上学后,大人问我:长大之后你的梦想志愿是什么?我回答:快乐。他们告诉我我没有搞清楚题目。我告诉他们他们没搞清楚人生。”那时杰克心想现在的孩子可真要命。现在,他轻柔谨慎地微笑着,看着小张女士的电动车缓缓驶到他的前方。
“你来了啊。”杰克惊奇地觉着自己梦到的她和现实中的她是那样相近。他望着她那张平直的脸,望着她那只笔挺又驽钝的鼻子。
“早啊。”每当张雅楠想要轻柔礼貌的表达问候时,她吐出的字却总显得呆板怠慢。杰克满怀好意地注视着她。
“你应该很适合穿喇叭裤,或者牛仔哔叽裤,肯定绝妙。”杰克天真烂漫地笑着说。
“我穿什么不好看呀?我就是衣服架子。”上身身着深黑色阻特装,内穿纯白色工作衬衫,搭着一条白色收脚休闲裤的张雅楠小姐装作一脸愠色,眼神斜视前方,把一只穿着白色网格鞋的大脚的后半个脚掌从地面上撅起来,用右手的五个手指指向自己。
“呃……”杰克感到了顿时的语塞。
“滚!”张雅楠翻了一个白眼悲伤地怒斥道。不知道什么原因,杰克始终觉得这种表情的她异常俏丽。
“没有,你真的很好看。”杰克的眼睫毛闪烁着微光,眼睛就像早晨被露水打湿的花萼。他恍惚了一下,忽地手舞足蹈起来半嗔笑地接着说:“好得很!异常经典。”
张雅楠小姐含笑着转过身去,贴着头皮的头发浅浅的一层,在暖风中纹丝不动。杰克目送着两位女老师回到自己的岗位,他微微一笑神情似乎在脸上荡漾了一下就扭过身子跑开了,他轻松雀跃地来到隔壁的办公室,抵达自己的办公桌前。——“故乡,故乡……”杰克突然想起那个靠近湖边的边陲小镇,他站在那里就像陷了下去,黯然失神地不停地在嘴里念叨着。
本世纪初的那个疯狂的雷雨季使得小河里的水暴涨,黄色的泥浆奔腾着流向远方,那架破损的裸露着钢筋骨架和就像威化饼干一样的水泥桥墩的老桥,在那一代少年的心中变得岌岌可危;那位儿时友人的父亲在一个遥远的夜晚驱车不慎滑下了堤坝,找到它的时候已经是一具残损不堪的冰冷的尸骨。故乡,故乡……他从发动机后面探出头来,阳光打在他那因为醉酒而浮肿的脸上,他轻轻地翻转上衣衣领变戏法一样的从那里掏出了一枚纽扣,他把它暗中含在嘴里,以缓解三颗松动的后槽牙带来的阵痛;车子修好之后,他离开了那座暂停的小镇,夕阳下他的牛皮帆帽的一角高高翘起,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就像一座庞大的干草堆靠在眼前,他轻柔地低声说了一句:我走了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始终记得那个路过的牛仔。故乡,故乡……抹着脏渍的淡茶色旧青春板帽,褪了塑料皮、露出褐色生锈的部分钢管骨架的呼啦圈,在阴冷深邃的地下一层、在光线到达不了的边陲小镇拥挤巷陌的潮湿杂货间,那天生的但像是被打肿了留着血印子的脸、肿胀的眼皮下面那似是惊恐的眼神、闷声嗡气地淌着的鼻涕,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两颗糖,可自己并没想向他要——况且杰克想:那几颗糖还是母亲给他们一家人的。十多年后,当杰克再次回望那份贫穷,他感到心惊肉跳。
“故乡,故乡……”
那个梦开始的时候,就在这一家他初来乍到的无名的教育机构,无论人们怎么找,始终找不到张雅楠小姐,他想到是小张小姐有意躲着不想让自己见到她。
在此前的漫长岁月里,那位很小的时候的青梅竹马跟他在同一所初中和高中的不同班念书,而她现在却显得跟自己有些疏远,但是他感觉,自己和她之间正有某种东西被重新唤醒。“张雅楠……”杰克在嘴里轻轻喊着她。他想起那个催人泪下的美梦,于是想方设法设身处地地把自己拉回那个遥远的边陲小镇……
他回忆着之前做过的那个梦,回忆着自己站在教育机构的门前,看着远处油漆斑驳的低矮的墙体,像是期待着梦境会把他的某一点心愿照顾那样短暂地等待着……办公室里的几个人从外面折返回来,这让他感觉他们已经找到了张亚楠的所在,一个身宽体长的同事就像黑影一样站到他的面前。梦里的路被拉向那个焦点,他看着低矮颓败的平房,那间店面的招牌就像山村私人诊所的门面一样陈旧脆弱,他走进那家潦草简陋的理发店……狭窄的空间就像板结着水蒸气一样朦胧,张雅楠坐在一条黑色木排椅的边角,她的头发稀疏花白,有的地方汇成微弱的一捋贴在那张年轻平常的面孔上,看到杰克她流出了眼泪。他上前坐到老朋友的面前,捧着她的手,在梦里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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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2021/7/2 赵其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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