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穷父亲

　　我的父亲出生于1964年，甘肃兰州的一个偏僻农村里。由于爷爷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家庭的重担都在比父亲大三岁的大伯肩上，所以家境贫寒，经常吃不饱、穿不暖。

幸运的是，在那个年代里，寒门是可以出贵子的。父亲回忆说，大伯没念过书，但对他的要求却出奇的严格。比如，兄弟姐妹四人同样都是在给家畜割草，就偏偏父亲要一边割草一边背乘法口诀；比如，每次考试拿到成绩后，我的两个姑姑明明都没有父亲考的好，就偏偏父亲要挨揍，除非能拿到满分；比如，父亲考上了师范大学，在全村人都来我家贺喜的时候，大伯却依旧不满意的板着脸：“有啥好高兴的！出来也就是个老师！”

呵，确实，那个年代的老师显得很渺小，特别是在乡下。落后的教育环境没有人会给他们带上神圣的光环，哪怕赞赏的光斑。

可父亲是喜欢的。他在大学时期写了一篇关于物理的论文，当时一度成为了学校的焦点，论文也被发表在了校刊上。而当他的老师想让他继续深造的时候，他却毅然选择了回到村子里去教书。

农村的教育比生活品质还要贫寒，父亲每个月的薪水只有六十元。尽管如此，他依旧没有动摇自己的信念。学校没有体育老师，他去兼职代课；学校没有数学老师，他也兼职代课。强大的工作力度丝毫不影响他作为一个老师的态度，更没有改变他每天晚上读书的习惯。那些教育意识浅薄的人们，他会亲自登门去游说；那些交不起学费买不起纸笔的孩子，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拿自己微薄的工资买单。

1993年，我出生了。我的母亲是一个很努力的人，读的书很多，但理科很薄弱，补习两年依旧没有考上大学，便放弃了。我的姥爷是个木匠，那个年代很吃香的职业，家庭条件自然会好一些。几经商议后，最后在镇子上给我母亲开了一家理发店。

母亲回忆说，第一次注意父亲，是父亲去她的店里理发，坐在椅子上排队的时候，父亲居然在看书。在那个年代，相比于坐在椅子上抽着烟的其他人，父亲显得格外耀眼。而那本书也是母亲很喜欢的《红楼梦》，两个人的故事就由一本《红楼梦》开始了。父亲原本是偏分发型，略长。后来，直到自己的头发被理成了寸头，直到那本《红楼梦》从上册变成下册，再到完结……

姥爷起初是顶瞧不上家徒四壁的父亲的。我问母亲，为什么最终会选择拿两个暖水壶、骑一辆自行车去提亲的父亲呢？母亲说：“穷在表面永远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穷在骨子里。”

记得三岁那年，全家人给我过生日。吃过饭后，大伯和父亲在院子里聊天。只是聊着聊着，他们开始有了分歧，吵得很厉害。第二天父亲就辞掉了学校的工作，跟着大伯去了城里。那时候的大伯已经有了自己的一番小事业，经营着一家砖厂，还在别的地方包了些工程。

这是我们一家人命运的转折点。父亲出去一年，回来时已经有自己的车了，一辆北京吉普，那是全村第一辆车。大伯也买了一台大彩电，配套着一个DVD，还有一个大冰箱。在全村人羡慕的目光里，大伯像是一个功成名就的将军衣锦还乡一样，而父亲的脸上却看不见半点笑容。

2000年，妹妹出生了。而这个值得我们全家庆贺的年份，却给了大伯和父亲致命一击——我们家破产了。那些常年跟着父亲外出打工的村民们踏破了我们家的门，以往敬畏的神色在那时候却变得凶神恶煞。尽管以前他们跟着我父亲也挣了不少钱，尽管在一个村子里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尽管，他们的孩子交不起学费都是我父亲在承担……呵，情分？与金钱相比，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呢。

那笔巨额的债务，父亲还了整整十年！十年啊！很难想象，我这个穷父亲是怎样熬过那十年的！粗糙不堪的双手，渐渐花白的头发，都是他对曲折命运的宣战！

现在想来，我的母亲是伟大的。她从未抱怨过什么，尽管生活再难，她都默默地操持着一家四口的衣食住行。有钱的时候不忘初心，没钱的时候直面人生，想必，她便是父亲今生最大的荣幸。

2015年春节，父亲的学生们来家里探望他。父亲对我的管教很严，只要有客人在，我必须要在旁边陪同，一边给客人添茶倒水，一边帮母亲端菜端饭。谈话间，其中一个在保险公司上班的学生对我父亲提出了邀请，想让我父亲去保险公司做培训讲师。当时我清晰的记得，父亲在听到“讲师”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

2018年，我以一个“创业失败者”的身份回到了兰州，自以为无颜面对的家人，给我做了一大桌饭菜，只字不问我如何失败、以后有何打算。那夜，睡得很踏实。后来，我像是丧失了所有的斗志，天天跟几个狐朋狗友出去买醉。我不是温室里的花儿，但在现实面前，依旧不堪一击。

有一夜大醉，回到家已经凌晨三点。父亲没有睡，坐在沙发上等我。我忘了他是如何责备了我一句，只知道我自己犯了一个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错。

我说：“我从小到大都活在你们的安排中，没有一天是活给我自己的！我喜欢吉他，你却让我学枯燥无味的毛笔字！我喜欢文科，你却非要让我学理科！高考成绩不理想，你就直接把我送到新疆去，说什么让我清醒清醒！做生意做失败，让我们全家跟着你吃了多少苦！……”借着酒劲儿，我胡搅蛮缠的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直到父亲颤抖着打了我一个耳光后，我才进屋睡觉去了。

天刚蒙蒙亮，由于酒精的刺激，我的脑袋晕晕乎乎的，眼睛也睁不开。只觉得有人推开了我卧室的门，然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床边。

是父亲。他说：“儿子，爸想了一夜，以前，是爸错了。爸让你好好读书，是因为如今的大学已经遍地都是了，门槛也越来越低了，你没考上大学终究是你一生的遗憾，跟学历什么的无关。让你学毛笔字、学理科，是爸自私，爸错了。现在债都还完了，我们的生活也渐渐变的好了，你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就好好努力吧……”

清晨的太阳并不算刺眼，而我却泪流满面。我竟是个如此混蛋的畜生——父亲那几百万外债都压不弯的腰，居然在我面前选择了屈服！吃早餐的时候，母亲看着我红肿的眼睛，并没有过问什么。昨晚我和父亲争吵的声音很大，她不可能不知道。只是，在跟我一起吃饭的时候，母亲像是唠家常般的对我说：“你爸这个老顽固呀，看来还是偏心你这个儿子！”我手里的筷子停了停，继而又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粥。母亲继续说：“你那天说要回来了，你爸其实挺高兴的。他还说，儿子有勇气辞职去创业，其实已经成功了。”

我的眼睛又渐渐起了雾，嘴唇微微的颤抖着。母亲碗里的粥还没喝完，却端起碗向厨房走去，边走边对我说：“你爸早上没开车，你开车去接他吧，他早上就一节课，中午我们去你姥姥家。”

到保险公司后，我并没有给父亲打电话，而是上楼去摸索到了他讲课的教室。教室后门是开着的，我半个身子探了进去，看着讲台上的父亲。他应该是彻夜未眠吧，眼眶有一圈重重的黑。但讲起课来却看上去精神抖擞，丝毫没有疲惫。这或许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吧，只是听课的学生不同罢了。忽然，他看到了我，诧异之余，嘴角又扬起了一个轻松的笑容，回头继续认真的讲课去了。

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打在讲台的白板上，父亲那几行笔直而潇洒的字显得格外好看。呵，我这富在骨子里的穷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