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村落古月丹华,早月擎盘,晓月弯钩,这样的月李敬文生产队长,无疑比别的古月村社员感受深刻,其他社员看见过这样的圆月,眉月,清月,蟾月,都没他李敬文生产队长用情至深。就像今夜,从自家院落憋满火气出来,直奔他家新园子边的照壁,他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十一点半,有点弯曲的土街上月已升到半空,月亮迷瞪,压顶草帽,敢情要变天,月也懂他的难过,他不痛快了月也跟着不痛快,凉森森的夜寒,不由得让他把随便搭了两只扣襻的粗布黑棉袄往瘦棱棱的胸部抻抻。
从自家院子出来前,在炕角纺棉花的女人柳玉娥见他下炕趿拉个鞋头推门而出:“上茅房吗?尿盆递回来在炕洞。”
“不了,我出去方便。”方便后直接打开院里稍门木栓走出。
“这么晚,到人家坐,都睡了,你到哪里呀?”柳玉娥隔着主房东屋面西的小格子炕窗问。傍黑时就着锅灶的火,看见男人李敬文一反常态,没有颧骨的两片瘦脸绷得吧吧硬,挺直的鼻梁下那张爱说话的嘴失了先前的活泼,两只不大不小炯炯有神的眼睛,黑眼珠多的看不清眼白。他盯紧灶坑,眼里突突的冰霜似乎要灭了旺起的爆火。锅灶里瓦篦上坐着半盆渣头,火势不用太猛,水不用太热,豆秸秆柴禾砰砰放着它的鞭炮。柳玉娥问他有啥事,看来他打底不想说,多问了两声,李敬文不堪颇烦,也不搭腔,耷拉下眼皮,从炕边孩子废书本上撕下片窄纸条,右手发黄的食指盘绕了几纸圈,多余的掐去,又用指尖在牙外发黄的地方抠下牙金(牙垢),顺利粘了松散的烟纸头。轻车熟路的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女人为他做好的放旱烟的黑布袋,袋外绣着粉色桃色石榴花,有点油亮,有点皱巴,他直着双指从内撮起碎旱烟,灌饱纸壳,拧紧敞头,对着将息的灶坑闷火点燃,唇角噙住,眼眯了眯,吸过,鼻子和方正的嘴巴都冒出烟雾。
柳玉娥明媚的单凤眼啄了啄自家男人,看男人嘴紧,也没着急一味的追,这位四十八岁,孕育了五儿两女的中年妇女,未因过多生育松了自己皮肉,未因锅灶柴火烟灰,未因地里庄稼土和烤人的阳而弄黑她白里透红的方圆脸子,她福相可嘉, 腰胯分明,腰肢细软,宽了的腿胯处便像巴雷舞演员的裙摆般突兀的张扬开来,三寸金莲在土院拧内拧外进出,捉个扫帚按实了打扫遗落的柴禾,抓着个骨独(快秃)笤帚清扫鸡们乱跑便下的鸡屎:“你们不长眼睛,沟眼烂了,胡把(拉)”,乱跑的鸡们不懂人话,柳玉娥笤帚飞脱出手,让它们知道也有害怕的时候。
凭直觉柳玉娥猜出自家男人的疙瘩事肯定小不了,他不说就不说,等他自己想说出来自然就明白,省得多嘴多舌平添了无端的烦恼。干脆各干各事,互不侵犯。她在傍黑拌了猪食喂了稍门东边挨了土墙猪圈里的两口猪崽,估摸着也有三十来斤,养到年前出巢或自家杀了卖肉,卖下的钱给老二娶媳妇攒着,老二眼见着大,事情真要出来,几百元钱从哪儿弄来。还是早做准备为好,哎!这七个孩子,读书的要读书的, 吃穿的要吃穿,都是饿死鬼托生,何时是个头,想攒来,不知能不能攒下。
李敬文人从屋内踅摸到屋外,烟没离手指,农历三月中旬,深夜的寒,不入骨髓,也入皮肉。踅摸这么久,半路三个社员定制帐本上的工分,打断会他的难过,一个说在东泵地干了两天一晌,一个说三天,这帐本上怎么两天半。
他们说他们的,李敬文没胡涂,时间再久,做生产队长的人,哪天儿几个人在哪角地儿干活,和谁谁谁一起干,他都能厘清并摆当在社员面前,让他们无话可说,再说队上安排的记工员小张,一十八岁的高中毕业生,做事有着初入世界的认真。
就着煤油灯定制好社员工分,李敬文在炕上眯会,又披了棉袄坐起,说是到茅厕方便,静夜里溜出稍门。
纺线的柳玉娥听见稍门栓动,不放心自己男人,掀开粉练纸糊实的小格子窗框下那块一尺五寸长,一尺高的粉色花窗帘半个角来,透过镶嵌的玻璃框,看见院里那坨移动的月光,上了西边邻里瓦厦后的半截墙体。
“出去走走,你困了先睡,我走走就回。”李敬文顺带上漆了黑漆松木门外的铁关子(落锁的地方)。
门西边废石磙旁的榆树枝头挤压着稀疏的榆钱,要搁在前些年,这些新鲜的东西,早被社员们采光。榆冠没有风的拨弄,像这静夜的村落,人眠了,鸟睡了,鸡鸭猪狗打起盹儿,此刻他多想它们来点喧哗,或者风声的轻盈,掩息他心里的憎厌和耻辱,他也是闷火胡乱扔,要是这会儿如愿起风,又能渲泄他什么?说不准心里的火会烧得更盛,谁听见儿媳的不洁,能心如止水?他这做嗲的,把大儿子福阳能怎样,媳妇都弄不住,还怎么在学校教娃下(孩子)唱歌。
长了鸡眼的那只右脚跟,在人畜车辆造成的坎坷土街上,一脚高一脚低的就撞出了自身的痛楚,撞出了心里一股更深的苦痛,这苦痛就如不远处背月无光的中条山岭,复杂的,阴骘的,抑压积郁的无名之火,在苍莽的山体滚动发酵,爆发不出,又痛彻心肺。
李敬文打自家坐南朝北的院落出来,东向直奔三十米之距的村中央的清代照壁,对着微朦如雨的月光,街上静的只有他走路的擦响,走了几步,斜对门李春娃家的柴狗也许捕捉到外面脚步的走动,惊扎扎的对着高过人头的黄土豁牙墙坯某处突然狂吠几声,被庄稼活累得要死的社员,早已坠入沉梦。
“狗日的,再叫,明儿吃了你肉。”李敬文狠狠的向后喷口唾液。他在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夜月捣药熬相公,不是熬出劁煽的手艺,老大结婚的彩礼在哪儿出,还没结婚的四个儿子的彩礼钱在哪儿来?此后多年间他靠着劁煽,为儿子们婚姻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家庭功绩,在这一个个无法回避的责任里,他迎风而舞,他遇壑平坑,他活出村里社员口里帚家的英姿。
大儿子结婚,没当上公婆的夫妻俩除了满怀欢喜,就是想着大儿子福阳拨成对对,心头了桩大事,再过个一年,儿媳抱上孩子,他们婆夫就当上爷奶,要是自己养母在世,不清怎么高兴,她腻爱的孙子娶下媳妇,生下她的重孙,老母亲不清多高兴。
她肯定高兴,他们婆夫高兴过了头。兜头一瓢凉水泼来,女人柳玉娥还不知道,知道她受得了?受不了也得受,生下肉松儿子,嗲嬷跟着受罪。
操办儿子婚事,席口没人说烂:“李敬文孩子多是多,过事不扣索,人家队长当的,大队事干了多年,婆夫两划算好 ,席口上六六套套(行事为人),没冒席(席口不够)!”
李敬文为大儿子福阳完婚,轻松一截,忙忙忙,家里添人迎新,再有了孙子,他在古月村的一支单脉,人丁又兴旺不少,老二老三也快了,成了婚,他距自己养母期望和嘱托的多子多福的梦想,又近了一大步。
操办福阳婚事时心里无法言说的甜蜜,如今不但品不出丝毫的甜来,泛起的咸涩,咂出的苦巴几乎毁了他半世的英名。
“你儿媳闹别扭,闹离婚,三六九上娘家,听说在她村好了个电工,不知道吧,这事给你提个醒,不是关系好,就知道也没人敢给你说道。说不定人家好心,你给个八点,”村上媒婆神婆兰灵芝扭着细腰贴近他耳朵:“咱娃要给人家过,在个心,把她扳(改变)过来。哎哟!不是看着你面子,才不老着脸皮说掏心窝子话,都爱听顺耳,净拣好听的说,我这还不是担心自己兄弟,在村上算个人物,让儿媳弄下丢人事,丢了你脸吧,也丢了我脸,看这媒人当的,管人成婚,还要管婚后矛盾,也就是敬文兄弟,别人才懒得管。福阳在村小当音乐老师,见一次喊声姨,叫得我这做姨的想想坐不住,明明知道她媳妇操下歪心,不说肚子里不好受,说了你们一家不好受,不是说福阳喊我高兴,可咱娃要暖弄住媳妇,我更高兴,这娃,在他媳妇跟前怎么就没两句话,还说话就脸红,两个人结婚有半年,媳妇肚子怎么没个动静?敬文哥,你可不能大意。我还等着你大孙子的喜萱(烙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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