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旧的不去》,[美]理查德·耶茨 著,陈新宇 译,收录于《十一种孤独》,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1月)
结核科所在的七号楼,在人们的孤立和歧视下,成了莫洛伊退役军人医院一个孤独的角落,真正的被弃之地。这里的怨恨让结核病人同周遭的关系紧张,从中凸显出七号楼的与众不同。
当紧张的关系达到了峰值,人们对七号楼的结核病人态度上出现了另一种极端的变化。人们变得无所谓,变得对结核病人毫不在乎。态度上的无关紧要带来相应的冷漠。过去的一段时间,同一家医院的截瘫病人强烈要求结核病人待在他们自己的草坪上,从中还可窥见几分结核病人被他人正经对待的形迹,尽管那种“正经对待”有着歧视性眼光作祟的结果。如今,无所谓歧视与否,对待结核病人的习惯性孤立让他人眼里再无结核科七号楼。
在此意义上,七号楼成了“独立的世界”。结核病人的认识里,等同于“永恒的监狱”。里面的病人就像犯人,“几乎全从这地方出逃过一两次”。显然,没人能真正成功逃脱它的禁锢。隔离在这里的病人,没有谁认为住在这里是一种生活,病人们皆在自己的美德与恶习之间做着选择。选择怎样应对无聊,在无法得到他人尊重的境况下,率性而为的活着,还是保有自己的尊严。
对七号楼的结核病人们来讲,做选择题是一件痛苦的事。他们大多由着性子放浪形骸,展现出自我不受约束的一面。这一面,是对尊严的弃置。那套统一的病服在身上穿久了,他们习惯了它所带来的舒适,并且,习惯了舒适中发乎自然的嬉戏。
惯于嬉戏的小不点是其中一个具有代表性的病人。他欢喜用嬉戏的方式取悦自我,得以赶走痛苦和无聊。无论其他人对他是否心烦,他依然故我的沉溺在嬉戏中,从而让自己获得快乐。这个病房里善良的小丑,独立世界传播笑声的源泉,他的存在,不只是取笑逗乐的点缀,更是作者藉此人物表现达观心绪的助力。
圣诞节前的假期,小不点回了一趟家。他穿上墨黑的长大衣,系上丝质围巾。盛装“给他带来不同寻常的尊严”,也让他眼睛里放射出不是小不点的眼神。眼神中的镇静和威严让小不点恢复了往日的名谓,哈罗德,一个有着正常举止的人。这趟回家,哈罗德绝非逃离医院,而是在得体的装扮下带着投身正常生活的寓意。
“安静的英雄”、“尊贵的稀客”,如此的形容,让回到家里的哈罗德感到不自在。在他的认识里,他是这个家里“温和的儿子”,这一认识从来就没改变。对一个圣诞假期才被准许回家的病人而言,“在家人中间,生活才是真实的“不啻于久别家人后由衷的感慨。哈罗德的家人们就没有这样的感慨了。分别太久,时间让哈罗德在许多圆眼睛孩子们眼里变得陌生。“英雄”和“稀客”的观感让孩子们对哈罗德表示出隆重的敬意,由此产生的距离阻隔了后者对家的亲密融入。家人们用人际交往中的繁文缛节向哈罗德致敬,而这,促使哈罗德整个休假期间一直在扮演被家人以礼相待的“迷人的角色”。
这不是真实的生活。哈罗德内心的苦恼在于他无法逾越它,更不忍亲手毁去作为表象的礼节和敬意。他回到家里,与其说想要的并非这样的生活,毋宁说他不想在家人们面前扮演社交性的角色。他是儿子,不是“英雄”和“稀客”,可他难以向家人们传递自己心中的苦恼。休假结束,家人恋恋不舍的祝福就像宿命似的约束,伴随他回医院的一路上,撑着哈罗德的名谓不敢有丝毫松懈。
换上旧得褪色的病服,自在回到了哈罗德身上。一年只准回一趟家,没让哈罗德感受到多少和家人重聚的喜悦,在家里,他感受到的只有自己扮演的角色带给他的沉重感。走进病房,沉重感卸去,哈罗德又成了大家熟悉的小不点。不管哈罗德愿不愿意大家以“小不点”的绰号称呼他,病房里的一种生活都摆在了他眼前。它让人自在,让一个人真正的自我尽情展现,只不过是在与外面隔绝的独立世界里,自在以及展现自我很大程度上有着宣泄般的个人意愿。
假期里回了一趟家,小不点带回沉重的心绪,可他毕竟在家人们面前保有了尊严。麦金太尔则带回了对家的失望。
麦金太尔的家人对他很冷淡。无论妻子,还是孩子,他们对麦金太尔的冷淡宣告了一个出了状况的家即将被他探究到。探究的过程不会令人舒心,作为家里父性权威的象征,“父亲”的身份在麦金太尔身上并未得到应有的固化。妻子不想让他回来。儿子变了,变得敌对,它给儿子对父亲的冷淡注入了形同陌路的打量。打量这个闯入者,儿子隐于沉默中的挑衅是他对麦金太尔的态度。态度说明了一切,这个家不再需要麦金太尔。儿子已经长大,知道“是麦金太尔的妻弟,而不是他的抚恤金支撑着这个家”。儿子长大的标志给了麦金太尔内心一记重创,他回到家里也毫无立锥之地。
女儿的态度更为直接。麦金太尔试图解开女儿感到紧张背后的根源,可那让女儿害怕。麦金太尔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因为同家人分开太久而失去了对他们的体谅和耐心。妻子告诉麦金太尔,女儿怀孕了。这是麦金太尔穷追不舍下获知的答案,浸泡着妻子颓然的泪水。对家里状况的探究让麦金太尔身心俱疲,家里成了一个烂摊子,麦金太尔一年回一趟家的兴奋迅速让位给了失望。
回了一趟家,带回病房的沉重与失望,给了这些结核病人更为孤独的感受。来自家人的敬意和冷淡,皆是阻断他们希冀从家人那里获得快乐的天堑。他们从家人那里感受不到对待自己平等的态度,人们织就的孤立和歧视之网也就编结的越发密不透风。
孤独中学会快乐是他们抗拒孤独,直至忘记它的有效方式。忘记孤独,意味着忘记所有的不快。在七号楼这个独立的世界里,快乐成为结核病人们唯一的慰藉。小不点和麦金太尔合作表演的一场滑稽闹剧将病人们对快乐的寻获推上了高潮。他们戴上假面,一个扮演过去的一年,一个扮演新年宝宝。随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吼叫,七号楼,这个孤独的角落立时填满了一群孤独者的快乐。
这快乐诞生在孤立和歧视下,同外面世界正常人的快乐别无二致。如果硬要审视两者的区别,结核病人的快乐有着群体性的单纯,他们让自己快乐起来的目的只有一个,熬过新的一年。它是七号楼的病人之间友谊的联结,更是对待世间不公的反抗。
2023.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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