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小仙儿
01
天知道在我们北方这个荒凉贫瘠的村里子，怎么会养出我爸那样的浪子。
我的妈妈是谁，我已经记不得了。
记忆里，我爸身边的女人就没断过，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有一个新妈妈。
那些女人或妖艳，或朴素，我总是不计较，年幼时的我只知道，别人都有妈妈，只有我没有，所以，这些女人只要拿几颗糖逗逗我，我就扯着嗓子喊妈。
瞧，这个傻妞。村里人背后都这样笑我。
十岁那年，爸爸总算暂时安定了下来，他和一个女人举办了婚礼。
那女人叫吴秀竹，人如其名，瘦高个跟个竹竿似的。
我实在无法理解我爸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女人，曾经他交往过的那些人中，有几个相对贤惠的，都没有跟他走进围城。
而这个女人，连饭都不会做。
婚礼过后，我们跟着吃了一星期烧焦的粥，我和我爸碍于面子没吭声，但吴秀竹自己受不了了。
她带了我回了她的娘家，一进门指着一个头发有些花白但精神很好的老太太，让我喊外婆。
我知道，这就是吴秀竹的亲娘。
老太太脸上挂着笑，把我从头到脚一阵打量。我有些发怵，嘴里怯生生喊了声外婆。
这声外婆可把老太太喜得笑开了怀，她把我拉到身边，一双粗糙的大手在我胳膊上抚摸了半天。
突然就对吴秀竹发了火：“你这个当妈的，看看把孩子饿的，瘦成什么样子了……”
02
“这可不赖我，她本来就瘦。”吴秀竹啃着老太太新烙的饼，卷着土豆丝吃得津津有味。
看着吴秀竹在亲妈身边耍赖的样子，我终于想象出原来有妈妈在身边是这样的场景呀。
这顿饭我吃得狼吞虎咽，老太太坐在我身边看着我笑得慈眉善目。
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以为是自己吃得多遭人嫌弃了，于是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碗筷。
“这孩子，咋不吃了呢，我就喜欢看孩子大口吃饭，来，再多吃点……”外婆看出我没吃饱，于是拿起筷子给我夹起了菜。
“妈，我看这丫头跟你投缘呢，要不你就帮我带她吧，我可不会带孩子，跟着我也是受罪呢！”吴秀竹嘴里含着饭菜开起了玩笑。
虽然是玩笑，可我后来真的搬到了外婆这里。
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吴秀竹和我爸又闹掰了，那天她闹起了离家出走，我爸没辙，带着我找到了老太太这里。
老太太一看到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两个如果不会带孩子就别带，看看好好一个丫头被你们带成什么样子了？上次来的时候就瘦得跟个小鸡仔儿似的，这次怎么还不如上次呢？”
吴秀竹被老太太一个电话吼了回来，让她能过就过，过不了就分。两口子也好几十岁的人了，天天吵吵闹闹不消停，让她这个老太婆也跟着操心，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呀！
吴秀竹和我爸被一通教育，双双拉着手回家了，而我却被强行留下了。
老太太说我回去也是遭罪，让住她那里，反正我会骑自行车，上下学都不耽误。
03
虽然我像个没人要的玩意儿一样被丢来丢去，可我明显感觉到了眼前这个老太太的善意，于是我夹着嗓子讨好地喊了她声外婆。
这声外婆是我心甘情愿喊出来的，身边没有吴秀竹，我仍然喊得那么自然。
睡觉前她扒开了我的头发，嘴里‘啧啧啧’地大叫：“你这孩子，头上这么多虱子难道不痒吗？”
于是烧水洗头，洗完头顺便还洗了个澡，外婆拿着搓澡巾在我身上蹭蹭几下，身上便出现一条条的灰色泥巴。
“女孩子家家，怎么弄得这么脏？”外婆嘴里嫌弃着，手上却忙个不停，连脚趾缝里都不放过。
忙活到半夜，我终于浑身上下纤尘不染，那是我从小到大从没体会过的轻松感觉。
好像卸掉了一层厚厚的盔甲，当然，也可能是泥巴。
那时候还不流行吹风机，外婆就用干毛巾一点点仔细擦拭着头发的水份，用了几条干毛巾，仍然也没有完全擦干。
我说算了，就这样睡吧。
她说不行，这样睡觉会感冒头疼的。
这样的说辞我是头一次听说，从小到大我就像个野丫头，有时候疯得太狠掉进过水坑，还不是回家后倒床上就睡了，也没见感冒过。
后来我们实在熬不住了，就歪床上睡着了。
醒来时外婆已经做好了早餐，那是我第一次醒来就闻到饭菜的香气。
我就这样在外婆家住下了，吴秀竹和爸爸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除了隔段时间给我寄点钱，我就没跟他们见过面。
听说他们一起去南方打工了，我问外婆是真的吗，外婆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让我别提那对没良心的男女。
04
很快我就到了上初中的年纪了，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立场再在这里住下去了。
因为吴秀竹和爸爸离婚了，吴秀竹在南方认识了有钱人，把我爸甩了。
但我爸也没闲着，听说身边很快也有了新的女人。
外婆嘴里骂着他们，但并没有赶我走。
初中了，可以住校了，我终于要摆脱寄人篱下的心理负担了。
可是外婆不愿意，她说你去住了校，吃不饱饭怎么办？头上又生虱子了怎么办？有人欺负你了怎么办？
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该走了。
谁说的，你叫我一声外婆，我就是你亲外婆，就是你那不着调的爸爸不管你，我也得管你。
初中在镇上，离外婆的家有几公里，外婆买了一辆旧三轮车，做好了三年接送我的准备。
她说自己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儿做省得老年痴呆找上门。
开学前，我那不着调的父亲终于来看我了。
他拉着我东看西看，眼里都是惊喜：“哈呀，这没多少日子，我闺女就长这么高了，看来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好，越来越水灵了……”
外婆没给他好脸色，让他把该给的钱给了，就可以走了。
我爸去南方这两年，似乎混得不错，油头粉面穿了件不太合身的西装，还像模像样地打了个领带，看起来又滑稽又辛酸。
“不用你说，我就这么一个闺女，赚的钱不给她花给谁？”我爸从西装口袋里给我掏了一沓钱。
05
“哎，时间可真快，你再过三年，初中就毕业了，到时候我带你去南方，你不知道，那里的工厂多得跟牛毛一样，我给你找工作，一个月能赚……”他唾沫横飞的话没说完，就被外婆推出了门外。
外婆看着我，从来没有那么严肃过：“你给我听着，以后咱好好学习，不要听你爹瞎说，咱们初中上完还要上高中呢，高中上完还有大学呢，你要争气，要活得像个人样，千万不要像你爹一样，也不要像……”
她是想说也不要像吴秀竹一样，我懂。可我没问，我想保护她作为母亲的尊严。
上了初中后，大部分同学都住校了，可我还是住家里， 外婆每天披星戴月，那辆破三轮车载着我们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祖孙俩来回穿梭，风雨无阻。
人们都说，她是个傻老太，别人的孩子是养不熟的。可外婆不理那些闲言碎语，只管一心照顾我。
说来也怪，小学成绩平平无奇的我，到了初中好像一夜之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成绩像坐了火箭一向往上冲。
每次学校开表彰大会，外婆总是昂首挺胸站在舞台上，那神情要多骄傲就有多骄傲。
每次只要领完奖，她就会领我去下馆子，吃饭时把所有的肉往我盘里夹，把我面前的盘子堆成一座小山。
于是后来我更加努力学习，如愿考入了县重点高中。
高中学习紧张，加上离家远，我必须住校了。
所幸我那个不靠谱的爹总算没有放弃我，时不时往家寄钱，我也没受什么罪。
由于学业繁重加上优秀的同学太多，我有了危机感，所以我开始不吃早餐，把所有时间节约下来用来背书刷题。
06
高三开始，我总是隐隐约约的胃疼。
外婆知道后，给隔着大门给我送来了胃药，可吃了总是缓解一时，过后该疼还是疼。
快高考时，我疼得更厉害了，外婆提出让我请假去医院，被我拒绝了。
她气得骂我，为了学习命都不要了？
我是忍着疼痛进的考场，出来后第一时间就觉得自己考砸了。
见到外婆的那一刻，我实在坚持不住了，我晕倒了。
闭上眼的时候，我耳朵边响起了外婆尖利的呐喊。
我是在医院醒来的，身边有外婆和我的老师。
原来晕倒时，我那个老师刚好经过，就一起来了医院。
看见老师，我泪就止不住了，我说我可能考砸了。老师说，你别说这些了，你的病可能需要手术，你要坚强一些呀。
手术？我这才回到现实，我问外婆，我咋了，她说医生说你不是胃病，是胆结石，需要进一步检查，确定的话，需要手术治疗。
配合检查下来，果然是。医生给的治疗方案是手术，摘除胆囊。
这下轮到外婆晕倒了，她哭着说怎么这么严重，孩子还这么年轻，胆没了可怎么办哟……
医生给她解释了很久，也没解释清楚，老太太只觉得我身上丢了一个物件，以后怎么活下去。
无奈，医生问她是我的监护人吗？外婆点了点头，后来一想，又摇了摇头。
医生都着急了，问她到底是还是不是呀。不是的话赶紧让孩子的爹妈过来商量对策呀。
两天后，我那吊儿郎当的爸爸才赶到医院，签了字，我很快被安排了手术。
07
手术出来后，我爹待了一天就没影了，外婆照顾我直到出院。
那个暑假，外婆把我当成了婴儿，每天炖不完的汤汤水水，她说身上少了一块肉，一定要多吃多喝，才能补出来。
高考成绩下来了，我没有落榜，但也确实没考好。只考了个二本，但我不打算复读了。
我报了外省的一所普通大学，准备去上学时， 我胖了快二十斤。
但遗憾的是，我爸明确说明不打算供我了。
我申请了助学贷款，很快批了下来，我告诉外婆，别担心，我长大了，会靠着自己的努力拼一个未来的。
外婆愁眉苦脸了多日，终于舒展了眉头。
四年很快过去了，我毕业了，顺利找到了工作。
这四年我每个假期都要做兼职，所以从来没有回去过一次。
可是每个假期，外婆都没有缺席，天知道她一个这么大年纪的老太太是怎么找到我的，每次风尘仆仆赶来站在我的面前，都让我鼻子发酸。
毕业了，我租了个小房子，给外婆发了信息，让她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可她却说什么也不来了。
我忙着上班还贷款，这件事就暂时搁置了。
我想着外婆就在那里，等我还完了贷款就去接她，她又跑不了。
08
可是我错了，过年我回去见到她时，她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
我吓坏了，我哭着问她到底怎么了，一边问一边打自己，怎么回来得这么迟……
吴秀竹跟我说，她得了食道癌，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我把瘦弱的外婆抱在怀里，像哄着婴儿一样拍着她的背说：“对不起，外婆，我回来得太晚了，我对不起你，我就是个白眼狼……”
外婆抬起干枯的手臂，用手掌摩挲着我的脸颊，她气若游丝，但还是想跟我说几句话。
“孩子，别哭，我疼你一场，一点儿没觉得累，反而很开心，那些年，幸好有你陪着我……”
我用手不断抚摸着外婆的四肢，就像当年我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她抚摸着柔弱的我一样。
手上的触感告诉我，她已经瘦成了一具骷髅了。
可我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机会了，我狠狠捶打着自己，为什么，我不能早点回来，为什么，上天要这么残忍。
当年我没有能力，像只小猫一样依附在外婆身边。如今我能自食其力了，她却要离我而去了。
我辞职照顾了她人生的最后两个月，春暖花开的时候，她走了。
那一天，我哭成了个傻子……
子欲养而亲不再，这将成为我这一生的遗憾。
这遗憾，我要用一生来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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