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末。
初二学生王语轩来到讲台上，将试卷摊开在桌面，神态扭捏。班上的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王语轩，讲台旁边的班主任也一脸期盼地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
过了一会，王语轩才吞吞吐吐，从选择题开始，一题一题讲自己是怎么思考、怎么复习的。台下却全在笑，班上的人大概都没有恶意，只是他们都觉得王语轩窘迫的样子实在太好玩。
王语轩是这个初中班级的班长，学习成绩一直都在班上前列，但是像这次语文单科成绩一下跃进到年级前三，还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班主任在升旗仪式前，就叫她中午稍微准备一下，下午班会课上台给大家讲讲，自己是怎么学的。
但是王语轩作为班长，不仅在上课时间要听课，课间时间可能还要管理班级事务，所以一直都很忙，中午吃完午饭后就回班上睡着了。直到班会课课前，王语轩才急急忙忙抽出试卷，上台打算就着试卷一题一题讲。
可这么讲的话，没多久就会把整张试卷讲完了，王语轩不知所措看着班主任。班主任一笑，似乎也理解王语轩平时忙，也没怪她不好好准备，就让她先下台了。
班主任来到讲台上，按部就班说了一些班级事务，就让大家自习写作业。王语轩刚开始还有些沉浸在刚刚的情绪里，但是一面对翻开的作业本，情绪很快就完全消退了，只是静下心来思考做题。
王语轩被一道语文阅读理解题卡住了，那篇文章写得晦涩难懂，有大量不知所云的句子，几乎没有情节。王语轩用传统的解题方式做题，最后也没能做出来，王语轩简单算了一下，大概连一半的分都拿不到。
王语轩以前只被数学题这么卡过。她还在苦苦思索那些繁复难懂的语句，下课铃已经响了。王语轩收拾好各科作业，将书包留在座位上，自己带着语文习题就去到了语文老师办公室，问语文老师解题方法。
班主任，也就是语文老师，看完文章后，皱了皱眉，和王语轩说：“他应该是题出的有问题，这文章不是给你们这个年龄看的。”
王语轩听了之后，好胜心被激起来了：“那老师，能给我讲一下是怎么回事吗？”
语文老师也在收拾自己的东西：“语轩，老师下班啦，明天再说吧。”
王语轩本来还想再追问，看能不能说动老师，但看到语文老师迫不及待要下班的神情，像极了自己放假前的样子，她也就不再继续问了。回到教室，收好东西，自己回到了家里。
在家的时候，王语轩打开电脑，搜索了一下题目的相关解析，一大堆“存在主义”、“意识流”之类的文字弄得王语轩晕头转向，看了一会王语轩就放弃了。
第二天早上来到课室，王语轩问了班上几个成绩比较好的朋友，大家都没写出来，而且纷纷说，连你年级第三都写不出来，何况我们。王语轩笑了笑，打个哈哈把这话题带过了。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夸她时，她总觉得没那么自在。
她离开了人群，想回到座位上，经过那些相对没那么爱读书的大哥们附近，却一眼见到一张已经写满了的语文试卷，王语轩抬头，见到小张的脸。
小张的体育很好，喜欢和教室最后一排的大哥们厮混，不过他倒也有这么两三门科目成绩是突出的。王语轩有些意外，他怎么写出来了。
王语轩过去找他说话，他报以一个阳光的笑容，居然很耐心地讲了起来。
期中考结束后没多久，班主任就通知大家，说马上要开家长会了。王语轩回到家里，和老爸说了这事。老爸当时正在看着报纸，喝了口茶，和王语轩说：“啊？原来你们期中考了？”
王语轩看着自己老爸，无语扶额：“爸，我听老师说，班上前十还要叫家长发言，请家长说一下指导子女的经验，你到时候上了台，要说什么啊...”
老爸摸了摸下巴：“这个是比较麻烦... 要不然我上台胡吹一通吧...”
王语轩白了自己父亲一眼。
在家长会当天，王语轩和几个优秀学生代表都在当晚到了学校，帮老师处理一些杂务。他们也要上台发言，不过也就是走个过场，接受一下表扬，主力还是家长和老师们。王语轩他们很快就离开教室，在教学楼附近自己玩去了。
王语轩绕着操场闲逛，操场上三三两两都是学生。王语轩的闺蜜们有些已经先回家了，她只能自己形单影只散步，忽然她背后被人拍了拍，回头一看，发现居然是小张。
王语轩不知道小张有什么魔力，总能让她滔滔不绝地讲话，小张偶尔也发言，不过大多数时候是王语轩在说，讲多久也都不觉得累。不知不觉，两人就看到家长们稀稀落落出了教学楼，两人各自快步回到教学楼附近，找到自己家长后，准备和家长一起回家。
初中的日子一晃而过。王语轩的运气很好，补录上了一所市重点高中，这时的王语轩和小张早已经分手了。
也不知道是初中的班主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根本就没发现，总之班主任没干预他们。在上一辈还有“早恋”的说法，但在他们这一代95后里，好像谈恋爱已经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了。
当然，也像大多数的学生恋情一样，没持续多久就无疾而终了，来得快去得也快。直到结束了，双方的家长都还不知道有这事。
王语轩上了高中后，才深切感到升学的压力。在年级里，王语轩的班级不是什么优秀班级，班上的同学几乎没人补课，也没人下苦功搞题海战术，上课玩手机的并不在少数，但每次月考成绩出来后，他们依然轻松压过了王语轩，王语轩不得不比初中时更加努力，以求跟上他们。
但后来大概是在同班同学的感染下，王语轩也带手机到学校里了。她尽量不在上课玩，只在下课时刷一刷社交网站。
在王语轩读高中的这三年，智能手机迅速更新迭代，滑盖手机、翻盖手机和全键盘手机几乎全部被淘汰，只剩下了大屏触控手机。起初大屏触控手机还价格昂贵，属于有钱孩子的“专利”，在廉价的国产智能机也占据了半壁江山后，大屏多点触控统一了整个校园、甚至是整个社会。王语轩也不例外地成为了重度智能手机用户，她为了让自己相信自己没有浪费时间，除了刷刷社交网站外，她也会在手机上查题，下载一些做题软件看真题解析。
不知不觉中，手机占据了王语轩的大半生活。
高考如期而至，成绩也很快出来了，王语轩考上了一所师范院校。虽然这所师范学校不是什么全国知名的重点名校，但是无论是从职业规划，还是从个人兴趣上，王语轩都是很满意的，她小时候就想过要当一名老师。何况这所本科院校还位于市中心，王语轩更是十分喜欢。
在没读大学的时候，王语轩对大学有各种各样的想象，读了大学后，王语轩才明白并不是这样的。
王语轩起初几堂课还认真听，一个礼拜后就被打回原形了，上课常常走神，在课桌下玩手机。王语轩原本还有些担心，会不会因为上课玩手机，导致自己成绩下滑，后来王语轩发现同教室的人几乎都在玩，她也就放心了。
即使是这样，王语轩的成绩也依然是名列前茅，她总算体会到了高中班上同学们的感觉。王语轩不打算考研，想毕业后直接就参加工作，因此也没有在学习成绩方面给自己施加过多的压力。
大学生活比想象中单调得多，他们这个年代的大学生遍地都是，大学扩招后，高等院校和八九十年代的文艺作品里描绘的那个象牙塔完全不是一回事。曾经高校墙内和墙外几乎是两个世界，现在完全没有不同了。
王语轩每天过得很乏味，和大多数人一样，她不想在社团上浪费时间。除了上课外，她每天基本就是窝在宿舍玩手机玩电脑。再要么就是谈恋爱。
在大学里的恋爱，和中学时代的过家家就不是一回事了。许多人，尤其是女生，都在认真考虑婚姻的问题，王语轩也不例外。她很幸运，遇到了个负责的男生，也在严肃地和她探讨对未来的规划，两人居然出奇顺利地早早成婚了，一时传为同学圈里的佳话。
王语轩临近毕业时，到了一所市重点中学实习。这是一所私立初中，不过教学质量极高，位置偏僻，但每年市里的中考状元基本都出自这所中学，所以当地各个富商和官员都愿意把子女送来这所学校。王语轩的工作单位得到了所有同事的艳羡。
王语轩也知道自己的命好。作为对命运馈赠的回报，她对孩子们尽心尽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孩子们也很喜欢这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王语轩就这么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单位工作。
因为在学生当中风评好，业绩也不错，学校破格让年轻的王语轩担任班主任。根据上级的命令，王语轩建了一个微信群，把班上所有学生的家长都拉了进来。学校方面的说法，说是为了更好地促进学校和家长间的交流，用以提高教学效率。王语轩以前读小学时就有过类似的东西，叫做家校通，老师会在电脑平台发作业和信息，直接发到家长的手机上，家长可以收到老师发过来的动向，更好地监督孩子。
不过当时这个家校通还很简陋，和现在的微信没得比，微信群几乎是同步把动态传递到家长的手里，没有时间差，更加及时和迅速。王语轩有时也不得不感慨，看起来时代没怎么变化，但其实改变还是很大的，而且是不知不觉中就发生了巨变。
微信群开通没多久后，王语轩却感受到学生看她的眼神也变了。原本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个老师，但是现在似乎都有点躲着她。王语轩知道这些都是好孩子，自己也没怎么发过火，更没罚过他们，这是怎么回事呢？
王语轩无暇细想，平时工作已经很忙了，除了批改作业和备课，有时还要备考，自己做题讲题，碰到一些接收能力相对较差但又很好学的孩子，还要耐心用各种方法给他解析题目。她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
直到一次王语轩上课，照常录视频发到家长群里时，王语轩才捕捉到了孩子们脸上微妙的变化。很难说清楚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反正王语轩忽然就懂了。
王语轩不动声色，照常讲课，十分钟后，孩子们又放松了警惕。讲完这节课的知识要点后，王语轩布置了一道课堂习题，孩子们的头齐刷刷低了下来，都在认真思考。
王语轩看到一对正在传小纸条的男孩女孩，心里隐隐发笑。没想到这个年代还有人传纸条，她当年时候才传纸条，还以为已经过时了呢。
那对小情侣似乎意识到了王语轩在看他们，脸上一瞬间闪过惊慌的表情，各自低下了头。王语轩有些心软，觉得自己吓到了孩子们，就移开目光，准备讲解刚刚布置的课堂习题，原本要试探孩子们的想法早抛到脑后了。
在接下来的半堂课上，王语轩不断地感受到那对情侣在偷偷看他，但每当和他们眼神一接触，他们又猛低下头。
王语轩知道这对孩子是真被她吓到了，下课后，她特地把孩子们叫到了办公室。
结果到了办公室，王语轩问他们怎么了，两个人都战战兢兢不敢说。王语轩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语轩最后只能无奈地说：“马上就上课了，你们到底说不说呀，不说就算了。有事就和老师讲嘛，老师又不会吃了你们。”
半晌，那男生才说：“老师，我们传纸条.. 你没发给我们爸妈看吧？”
王语轩噗嗤一笑：“我当是什么事呢，放心吧。”
那对小情侣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对这个老师本来就很有好感，给她这么一说，立刻就都信了，两人欢欢喜喜地离开了办公室，王语轩却收敛了笑容。
她也才参加工作没几年，还记得自己的学生时代。她父母其实很开明，就算是读书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因为谈恋爱和父母闹僵过，但她同时也十分理解那些和父母闹僵的孩子，有些家长确实不讲理，孩子们谈个恋爱恨不得和打谍战一样躲着爸妈。没想到都这个年代了还有这种事。
王语轩想出了会神，连作业也忘记批改了。不过好在她下节没课，可以在办公室慢慢瞎琢磨。
过了没多久，她心血来潮，忽然想知道班上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小情侣，通通和他们谈一遍话。她要和他们说，至少你们在学校是安全的，轩姐和你们站在同一条线。也省得这些孩子们这么提心吊胆的。
王语轩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做这件事，过后王语轩在办公室走神得更厉害了。他们班上有八对情侣，几乎每一对都像那对男孩女孩一样焦虑，见到她就问有没有拍给家长，王语轩只好和他们解释说，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不喜欢我的老师和我爸妈乱说话的。孩子们这才放下心来。
王语轩忽然想到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个冷战时期的典故，心里已经有了想法。她每次上课前，都会拍拍桌子，让学生们安静下来，她再说：“拍视频了。”
三天不到，学生和王语轩配合得天衣无缝，王语轩每次在办公室想到这里，都会不由自主窃喜。
后来也不知道是学校的谁走漏了消息，有个女强人家长居然找了过来，特地点名要找王语轩老师，说自己进微信群，不是来看小孩和老师做戏的。王语轩懒得理这女强人，白了她一眼，坐在办公椅上不动。
女强人大怒，过来就要扇王语轩，没想到王语轩一下子站了起来，抓住家长的手，冷冷盯着家长。不只是这女强人，办公室所有老师都吓了一跳，王语轩平时很文静，和现在完全是两个人。
王语轩一字一句对家长说：“我们也是人，你给我放尊重点。”
女强人还要发作，但办公室有几个男老师也站了起来，女强人一下子气焰消了一半，抽回了手，手上还有王语轩扣出的指甲印。
女强人走出办公室门，忽然又转身指着王语轩：“你给我等着。”
王语轩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等女强人走后，办公室里所有老师都在低声鼓掌欢呼，他们早就被一些无理取闹的家长烦得不行了。王语轩敷衍朝周围人笑了笑，继续自己的工作。
女强人果然投诉到了校长那里，校长心里其实也烦这些家长，但出于职业道德，还是把王语轩叫来了办公室，和她单独谈话，想听听她的解释。
王语轩和校长说了一个故事。她在读初中的时候，学校来过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女老师，当时的她和现在的王语轩年龄差不多，在学生当中的风评也很不错。
后来一个家长怀疑自己的女儿和班上男生谈恋爱，特地找到了学校，和女儿的班主任吵了起来。本来和那女老师没关系，女老师刚在饮水机接了杯水，经过吵架的两人，就好心劝了一句，没想到那家长一巴掌扇了过来，水被打翻了，女老师当时就哭了。
这事在学校内部引起了一些小轰动。几天后，学校在课堂中途插进广播，让老师们暂停讲课，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后，再继续上课。学校还给了女老师一个月的带薪假期，希望让她有段缓冲时间，来抚平她的心理创伤。
这件事给王语轩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王语轩刚说完，就听校长骂了句：“去他妈的。你做得对。”
当年那件事其实很快就过去了，家长和老师都没能把对方怎么样。现在发生的事就像昨日重现一样，那女强人也没再穷追不舍。日子照旧流逝，很快王语轩自己也成为了母亲，一眨眼儿子也到了读小学的年龄。
孩子小学入学后，王语轩也像大多数家长的一样，加了班级微信群。
自此之后，王语轩的微信就没清净过，一天到晚都有新消息，王语轩也因此变得心烦意乱，一下课了就想打开手机，看看自己儿子在班里怎么样了。
可群里就算有消息，也基本是家长们的发言，没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常常有家长在群里发广告，希望大家帮他家小孩点赞投票，家长们想着礼尚往来，下次万一自己也有求于人呢？就都没有拒绝。班主任看大多数家长都同意，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可苦了王语轩，她倒不热心为自己儿子拉票，只是在群里想看看儿子的动态，但要从海量的信息里找出他儿子，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天家长群里有几十条新消息，王语轩还以为又是家长们在发广告，点开来看才知道，原来都在相互加油打气，孩子们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
王语轩和群里的家长们一样紧张了起来。家长们都在分享育儿经验，商量买什么教辅资料、做菜用什么食谱好。王语轩每条都仔细看完，又去问年纪大点的同事取经，问来的结果再反过来分享到家长群里。整个家长群都进入了备战状态。
知道儿子要期中考后，这些天里王语轩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每天晚上都要监督儿子写作业，又要给儿子额外复习，有些开放性的思考题，连王语轩自己也一时没了思路，只能硬着头皮母子一起想，一下就会耗到深夜。
儿子功课写不出来，王语轩也会陪着他，直到把任务都完成为止。王语轩知道自己的儿子很努力了，因此一次也没骂过他。
因为要给儿子准备早餐，王语轩本身就要比儿子早起。儿子睡得少，王语轩比他睡得更少，她连续一个礼拜都只睡了五六个小时，快熬得不成人形了。
王语轩坐在办公室，打瞌睡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同事好心拍醒她，她才没彻底趴倒在办公桌。
儿子期中考前一天，王语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见到儿子还在乖乖复习，王语轩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就自己去厨房做饭了。
期中考前一天学校没布置作业，但是王语轩依然会给儿子一些复习任务，等儿子复习完，天色也不早了，儿子洗澡上床睡觉，王语轩才松了一口气，自己也洗漱就寝。
在睡梦中，王语轩又感觉手机在震动，她睁开朦胧的双眼，看了一下屏幕，那是自己班上的学生家长找自己。她所任教的初中也要大考了，班上的家长发微信过来问她题目，王语轩迷迷糊糊打了几个字，也不知道打了什么，还没发出去，手机就滑落了，王语轩垂下双手，闭上眼，等手机屏幕自动熄灭，她也再没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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