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给阿钱写篇小文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
这类写人的小短文,开篇大抵该是“姓甚名谁”,而我并不知道阿钱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顾,但第二日便模糊了。
那是阿钱收到税务局的信件,要他补全身份信息。阿钱不识英文,拿给我看。
“呐,当过老师的,英文好,看看说什么!”
我那时正捧着一本加西亚·马尔克斯出神,突然一封信挡在我和书之间,再抬眼阿钱已经丢下信转身走了。
现在回想起来,信上面似乎确有Mr Gu这样的字样,然而日久渐忘,到今天要写这篇小短文时究竟还是记不清了。
如果有客人问阿钱,怎么称呼?阿钱便哈哈笑着对客人说:Money,好记吧!
于是我们便都叫他阿钱。
听他的口音,我问他是不是上海人,他说是。可隔天就又听到他对客人说自己是杭州的。你刚以为他是杭州人,他又拿腔拿调地和一个东北老铁说自己是铁岭的。
我觉得有些假,可究竟还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人。
说他是中国的大抵是没错的,但总听他对客人说中国的种种不好,这又让我有些疑惑。
“好彩是在新加坡啊,在中国我们都讲骗话的,在这里我不会骗你的啦!”阿钱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张淘宝上5块人民币的手机膜卖给客人。
“本来应该是12,收你10块,老客人嘛!”客人开开心心走了,付了10新币,合人民币50块。
阿钱有自己的生意经,常听他给自己身边一个小学徒传授经验。
“你要学会看人,有的人有钱,你多要一些他也会给的,太便宜了他还怀疑你是假的……学生都没钱的,不用理……给客人一些小甜头……”
说到得意处,阿钱爽朗地笑,小学徒也跟着呵呵笑。
阿钱比我年长,鬓角已经有些灰白的头发冒出来了,但还没成家。有人问起来,他会说:“No money,No honey!”
说完阿钱便爽朗地笑,问的人受到感染,便也跟着呵呵笑起来。
阿钱的手艺大约是很好的。
每每看见他给客人贴膜时神色专注,先把客人的手机拿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观察一番,然后寻出大小合适的膜来放在一旁,静电胶布啪啪啪利索地粘去灰尘,先湿后干的专用棉仔细擦一擦,膜贴好后还用Zippo专用的机油清理一遍机身,一丝不苟。
大约因为如此,阿钱有不少老顾客。他若是开摊儿晚一些,客人会等他来,他若是去上厕所,客人会帮他暂时看着摊位。也时常有客人买了咖啡和马来糕送他。
阿钱于是很开心,常自言自语道:“不是老板,胜似老板!”说话时眼光似乎穿透商场的墙壁,看到很远的地方。
阿钱的确不是老板。老板是本地人,阿钱跟着他干了七八年。薪水不高,七八年了还够不上要交税的标准。
但阿钱每日还是很快乐,因为“不是老板,胜似老板”。
阿钱终于不快乐起来是因为隔壁新开了一档卖袜子的。老板以前是老师,不知道为了什么辞职开始卖袜子。
阿钱有一天问那个卖袜子的,以前当老师每月赚多少钱?当知道是自己现在薪水的六倍时,阿钱心里酸溜溜的。
“有什么了不起,现在还不是卖袜子!”
这样想着,阿钱感觉自己心里似乎舒服了一些,可是又不确定。
阿钱没上过大学,中学留级好几年。谈起这段经历,阿钱说那是自己的选择。
“为了日子舒服嘛,留级不用学新东西,每天混一混就行了,老师讲的早就懂了。”
“爸妈也不知道我留级,还以为我在上大学,日子不要太舒服了!”
话虽这样说,但阿钱似乎的确不喜欢老师,看着那个卖袜子的每天一边卖袜子,一边捧着书看就觉得莫名其妙。
于是阿钱有时候会故意开人家的玩笑。
看见人家生意不好,他就说:不要卖袜子了,卖些胸罩和裤衩,生意就好了!
看见人家老婆走过来,他就说:诶,你老婆长得好像清洁工啊!
看见人家的女儿也拿一本书看,他就说:别读书啦,有什么用,长大了还不是和你爸爸一样卖袜子!
卖袜子的听到这些话一开始只是尴尬地笑一笑,仍旧坐回去低着头看书。阿钱继续说,卖袜子的就换一边坐,故意装听不见,还躲着阿钱的目光。
阿钱渐渐有些得意,“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卖袜子的。”
终于有一天卖袜子的忍不了了,冲过来砸烂了阿钱贴膜的柜台,还摔了一大杯咖啡在上面。
阿钱很气愤,可是又不敢上前,退后两步说:“我叫我老板来!”
出乎阿钱意料,自己老板第二天来的时候不但没为自己出气,还骂了自己几句,要自己不要多事。骂完自己又去和那个该死的卖袜子的握手拍肩。
阿钱想不通,砸了柜台,泼了咖啡,这就算了?
阿钱不知道,自己在摊档里偷偷用热得快烧水泡茶让卖袜子的老师拍了照,发给了商场,投诉说有安全隐患。商场给阿钱的老板发了警告信,若有再犯便终止合约。
这件事过后阿钱便郁闷起来,客人少的时候你经常可以看见他不再说笑,而是扶着头眼神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来,阿钱生了一场大病,每日只是咳嗽,怎么都止不住。请了几天病假,终于还是不好。
再后来阿钱就消失了。开始时还有客人问起阿钱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又过了些日子,也没有人问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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