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唐至德二年八月十六
地点:睢阳折冲都尉府
距睢阳城破还有八十四天。
在短短的十六天之内,睢阳城屡逢险境,甚至在几天前的大战中险些被叛军攻破城池,遭受灭顶之灾。
这半个多月以来,唐军先是丢了雍丘、宁陵两县,被安史叛军切断了睢阳城与外部的联系。紧接着,唐军大将官拜果毅左都尉的杨闻道,又在一次野战中被叛军阵斩,谨慎一世最后却落得个被枭首戮尸的悲惨下场。若不是有张巡临危受命,率残余部队拼死守城,作为大唐江淮门户的百年军事重镇——睢阳城——就要彻底沦陷了。
这次守城战,不仅挽救了早已岌岌可危的睢阳城,同时,它也挽救了大唐的江淮补给线。这的确是一次值得庆祝的胜利。只是,不论是当时作为临时主帅指挥战斗的张巡本人,还是我们这些在那场战斗中流过血、卖过命的普通将士,都不是今天折冲府晚宴的主角。
有的时候,你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道上根本就没有公平所言!
吴越闷闷不乐地留在折冲府外看守马匹。我则跟着张巡和南霁云,迈步走进折冲都尉府大院。
“哎呦,是张先锋大驾光临。田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田靖笑嘻嘻地走上前来招呼。他胸前那朵用绸布扎成的大红花显得分外刺眼。
见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红花,田靖假作谦卑,笑道:“哎呀,按理说,这红花该有你们的才是。要不是有你们这支偏师诱敌,我们也不可能那么快就击败令狐潮的主力部队。张先锋,你说是吧?”
他眯起三角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我握紧了右拳,只等张巡一声令下,我就真敢在折冲府里打断他田靖的鼻子。
张巡却对此置若罔闻,微笑着向田靖抱拳回礼。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不快之意。他笑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睢阳府田氏一族保境安民四十年,我一个外来户,怎么敢和将军相提并论。”
说完,两个人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不说话。半晌,田靖才说道:“里边宴席就要开了,田都尉他老人家和许太守两个人怕是等先锋您等得久了,先锋您请吧。”
张巡也微微一笑:“那只好以后再向田将军请教了。”说罢,便迈开大步直往厅堂里去。
我不知道张巡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我只知道,此时的张巡,是如此的反常,和昔日那个立在城头杀伐决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大军主帅简直判若两人。
兵丁将我们引入厅堂。许远和田滚早在堂内首席坐定。见我们进来,许远忙站起身,亲自走到厅堂门口迎接我们。田滚却假装没看见似的,将花白的头颅转到一边,和邻桌上一个一脸阴郁的老财主模样的人说起了话。见田滚如此,厅堂里那些折冲府军将自然也心领神会,整个大厅里,只有姚县令、毕财主和十几个跟随张巡打过仗的军官站起来向张巡问好。
许远脸上满是尴尬,支支吾吾地想要向张巡解释,不料张巡却极为豪迈地向众人抱拳回礼。待许远拉着他在首席坐定之后,张巡竟然主动和田滚打起了招呼。
“田都尉,这位英姿飒爽的白袍小将军,就是你在请帖里提到的‘贵客’吧?”
田滚被张巡这一叫,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忙从邻桌转过头来,笑道:“哎呀,是张先锋大驾到了,田靖怎么不早通报。这位小将军呀,他正是老夫在请帖里所说的,咱们睢阳城的贵客——从朔方军郭子仪大帅那里赶来的郭威郭将军。郭将军是郭大帅的族侄,他屡立战功,威震河北,不过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却已经做到骑兵都尉了,将来出将入相,执掌藩镇,必是指日可待。”
他转脸望向那个坐在首席客位上的白袍年轻将领,以手虚指张巡,又说道:“小将军,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张巡张县令——欧不,他现在已经是吴王殿下任命的河南先锋使了。”
那年轻将军听到张巡大名,忍不住脸上一惊,随后很快便又恢复了那种不服气的神色。
“久闻河南张大人名号。不知末将何日能有幸在战场上亲眼目睹张大人的风采。”
张巡笑道:“现在城里军务都归田都尉管。我不过是田都尉的副手,因人成事,徒有虚名罢了。”
他这话说完,田滚脸上明显一怔。太守许远和田秀荣、伍文章等睢阳府军将脸上也都露出奇怪的表情来。
南霁云万分不解地望着张巡,然后又转过头来看看我。
我茫然地摇摇头。
老萧一早就来了,坐在第二排中间的一张桌子上。我们俩功劳和职位相当,我的座位自然也在那里了。
我几步走过去,就在将落座之时,忽然感到人群中有两道凶狠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我看。那目光是如此的阴寒冰冷,盛夏八月,我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目光射来的方向上,坐着方才和田滚说话的那个老财主——高迁。
高迁不仅是和毕财主齐名的富户乡绅,同时,他也是大唐淮南节度使高适的近族兄弟,在城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而他之所以如此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只是因为我杀了他的独生儿子——高湛,而且我还被张巡救于法场,捡回了性命。
高迁用手紧紧地攥着酒杯。我知道,他时刻想置我于死地。这里是田滚的都尉府,一旦发生冲突,自然对我极为不利。我只好假作不知,跟老萧说起话来。
“老萧,你没想到吧,我居然从法场上捡回了这条命。”我从桌子下拉出木椅子,坐在了老萧的身旁。
老萧拿起酒壶,给我们两个面前的酒杯都斟满了酒。
“来,为了庆祝你的劫后新生。”他难得的多说了几句话。
我端起酒来一饮而尽。老萧也张开嘴,将酒全倒进了嗓子里。
我想跟他说些什么。他却自顾自地端起酒壶,将我们面前的空酒杯再次添满。
“来吧,今朝有酒今朝醉。等过几天宣布了禁酒令,咱们可连这点寡酒都没得喝了。你知道,城里粮食短缺,再酿新酒是不可能的了。”
老萧一直都是一个很阴郁的人,不过我却从没有在他那张布满虬髯的脸上看到过如此浓重的悲伤。一时间,我百感交集。我和老萧,多次一起出生入死。我们格杀过凶狠诡异的兽人。又在万军之中轻骑突袭,逼退了令狐潮的帅旗。可谓是过命的交情。可惜,我却永远都猜不到,面前这个饱经风霜的西北汉子,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又在因为什么而难过。
我猜不透,当然,他也不会告诉我。
田滚已经有几分醉意了。这也难怪,前来赴宴的睢阳士绅和折冲府的军将总有百来人,个个都众星捧月般的去向他敬酒,他自然喝了不少。说实话,我想即便是此刻无酒,张巡方才当众那一番服软的话也足能让他沉醉其中了。
终于,在又一轮敬酒之后,田滚勉强撑着桌子,端着酒杯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诸位请安静。老夫今天请大家来,一是为了表彰吾儿秀荣和伍文章两个后起之秀立下的大功——哦,自然,张先锋和南壮士这一次守城战也是打得极为漂亮——二来呢,是因为郭小将军奉郭大帅的军令而来,除了千里迢迢来睢阳助战,更是为我们带来了极为贵重的礼物。”
他将手伸到白袍郭威的面前,说道:“小将军,你来给大家开开眼,看一下大帅的礼物吧。”
众人一齐拍手,赞叹之声不绝于耳。我也很兴奋,想看看郭子仪这位传奇名将,究竟给我们送来了什么样的礼物。
郭威闻言起身,笔直地立在厅堂前,脸上隐隐有一层傲然之色。他冲厅外招招手,便有一名白袍铁甲军士从厅外进来,恭恭敬敬地递给郭威一副精致的卷轴。
“诸位请先看这个。”
郭威将卷轴缓缓展开,卷轴上渐渐露出一列一列气势磅礴的墨字来。当卷轴完全展开的时候,我才发现这原来是一首诗文:
“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
战马若龙虎,腾凌何壮哉。
将军临八荒,烜赫耀英材。
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
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巍。
入阵破骄虏,威名雄震雷。
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
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
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 ”
田滚一愣,问道:“小将军,这是……?”
郭威轻轻哼笑一声,朗声向田滚和众人解释道:“这是末将路过平原城时,平原太守颜真卿颜大人请末将代他送给睢阳将士的。颜大人还嘱咐末将,一定要将这句话转告给太守和都尉大人。他说,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更为了陛下能早日重回旧都,请诸位一定要拼死保住睢阳城。”
厅堂里一时鸦雀无言,接着便渐渐地有了轻轻啜泣之声。
“这幅字,老夫收下了。但有老夫在,睢阳城永不陷落!”
田滚虎目含泪,从郭威手里接过颜真卿所送卷轴,卷好了叫人收过。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萧忽然开口低声对我说道:“颜大人以文弱之身坚守孤城,力抗叛军长达五年之久,真的好生叫人佩服。”
他举起酒杯来,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点点头,心里却始终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田滚真的能像颜大人那样,把睢阳城给守住吗?
不,他不能!想到这里,我又对张巡今夜莫名其妙地主动示弱有些愤愤然了。
郭威接着说道:“方才的卷轴,是颜大人送给诸位的东西。接下来,便是大帅送来的重礼了。只可惜,大帅送来的礼物太过贵重,不能在这座小小的厅堂里向诸位一展风采。”
他故意停顿了下来,享受着众人惊奇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小将军你快说吧,大帅送来的,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坐在次席的毕财主忍不住问了出来。
郭威这才轻轻哼笑一声,说道:“大帅托末将送来的,乃是两百匹健壮的朔北战马,另外,还有八十柄新进打制的精钢陌刀。”
厅堂里瞬间爆发出一片惊叹之声。
陌刀!这天底下,最为昂贵、同时也最具威力的武器!它是如此的威名赫赫,传说一队训练良好的大唐陌刀甲士足能击败数倍于己方的骑兵部队,实乃镇国神器。我听说此物从来都只装备驻扎长安的禁军,就连当年高仙芝的西北军都无力购得此刀。此时,它们却被送到了小小的睢阳城。
田滚的脸上泛起红光,也说不清究竟是欢喜,还是酒意。
“好,好,太好了。能得此刀,睢阳无忧矣。”
郭威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此时,厅内上上下下全都沉醉在陌刀所带来的喜悦之中,只有张巡还保持着异常清醒的头脑。
“郭都尉,我想大帅千里迢迢地派你来到此地,除了送这些陌刀和战马,一定还有更为重要的军机,要你代为传达吧?”
郭威被坏了兴头,脸上明显地露出了几分不悦。
他说道:“大帅的确是有紧急军情要末将来向睢阳城示警。大帅获悉,叛军河南战场主帅尹子琦已经得知令狐潮战败的消息,他又重新调遣了三路大军,命他们前来合围睢阳。”
田滚早醉得不成样子了。他一仰脖,又将一杯美酒灌下,然后大声嚷嚷道:“不知道这次来送死的又是谁?我好叫人提前给他们一人备一口棺材。”
厅堂上肆无忌惮地哄笑起来。我看到张巡悄悄皱起了眉头。
郭威接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
“第一路,是旧睢阳太守杨万石。大帅说,杨万石虽然不通兵法,麾下也不过只有三千兵马,可他之前在睢阳主政多年,因而极为熟悉这里的山川地势、城池布防,甚至是人情世故,是个极其危险的角色。”
杨万石?是他回来了?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油腻的中年人嘴脸,右手也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田滚笑得将嘴里的酒喷了出来。
“我说是谁?原来是他啊。老夫和他在睢阳共事十几年,他的斤两老夫还是知道的。小将军,不是老夫倚老卖老跟你在这儿吹牛。给我秀荣孩儿两千人马,定能杀到他杨万石的中军大帐!”
厅堂上同样哄笑起来。坐在次席上的伍文章、毕财主、高财主这些本地人一齐将目光望向田秀荣,并向他敬了一杯酒。田秀荣举杯一饮而尽,众人叫好。
郭威瞟一眼田秀荣,继续说道:“这第二路大军,乃是安史叛军中水军校尉童楼。童楼率水路人马八百,正沿睢阳渠顺流而下,欲从水路进攻睢阳。”
睢阳渠乃东汉末年时奸贼曹操亲自督修的一条运河,一向是各地粮船进入睢阳的重要通道。睢阳城里没有水军,这八百人虽少,却能像一柄尖刀一样,要了睢阳的命。
更何况,童楼叛唐之前还曾是原大唐扬州水师都督沈沧澜麾下的头号爱将,万万不容小视。
只可惜,郭威的话还是引起了一片哄笑。无论如何,八百人的确不是一个耸人听闻的数目。
“这最后一路叛军,”郭威故意停了一下,然后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最后一路叛军,是安庆绪手下最为精锐的骑兵部队——三千虎豹骑。”
大厅上忽然又变得鸦雀无声。慌乱之中,有一两只酒杯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刺耳的碎裂声。
“虎豹骑?你说的可是安禄山当年亲自训练、充作近卫的虎豹骑?”
田滚忽然一把抓住郭威的肩膀,样子显得失态而又狼狈。
郭威点点头:“就是这支骑兵部队,现在由他们主帅虎元帅和豹将军亲自统领,正在紧急南下。我想,凭他们的行军速度,兵临睢阳城下只不过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
田滚一屁股摊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之前曾听杨都尉讲起过虎豹骑的来历。虎豹骑乃安禄山模仿东汉曹操而建立的精锐骑兵部队。其中不仅有安禄山在自己所辖东北三镇中精挑细选的汉、胡骑士,此外还吸纳了不少当年西北军高帅麾下天狼骑队的降将。虎豹骑虽然只有区区三千之众,却在北方战场上创下了大小四十余战从无败绩的惊人战果。大唐名将中,郭子仪、李光弼、哥舒翰、仆固怀恩等,都在这支部队面前吃过大亏。我看看老萧,想听听他这个昔日西线战场上的老兵如何评论这支大名鼎鼎的部队。不料,老萧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自顾自地又倒了一杯酒,默默地喝了下去。
忽然,大厅中最靠近门的那张木桌子上,一个极为年轻的军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田滚将手里的酒碗猛地摔在地上,发泄似的大骂起来:“窝囊东西,给我滚出去!”
伍文章起身将年轻军官揪住扔到了厅堂外。这场面明明十分滑稽,可是在场之人却没有一个能笑得出来。我知道,此时大家都在心里产生了同样的一个疑问。
若是虎豹骑来攻,脆弱的睢阳城能在他铁蹄之下坚持多久?尤其是当城内主帅是连令狐潮都挡不住的田滚的时候?
我忽然就从心底深处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甚至都有些绝望。我相信田滚是爱这座睢阳城的。我也相信,若是在和平盛世,他的确也有能力来当好这个睢阳折冲都尉。
可是,在眼下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里,群星摧残,名将辈出,田滚的傲慢和平庸最后只会把睢阳城带入到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去。
而且,最令我失望的,是那个被我和大家都寄以厚望的张巡,竟然在今夜莫名其妙地向这种平庸妥协了。
酒往上涌,我头疼得几乎要炸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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