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在值班室,老马总把脚杵在暖气脸前。连着下了四五天雨,他早没了干的袜子,准备就这么把脚和袜子一起烤了。
值班室就他一人。没一会,屋里弥漫开咸鱼烧焦的味。
这味熟悉。最近天天都能闻到。
今年家里做多了咸鱼。每餐都要端上一盘子。外人来串门,也就吃一餐,没什么感觉,还要客套着赞一声‘好’。老马连吃了快三十顿咸鱼,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咸鱼占领了。现在进嘴的东西,嚼两口,都怀疑是不是咸鱼做得。
这很可能是自己向咸鱼演变的征兆。老马想。于是他决定不吃饭。宁可睡死,也不吃饭。所以每近饭点他就装睡。耷拉着眼,摊开四肢做尸体状,还打呼噜。
现在过年就‘吃’和‘聊’两件传统的事。吃伤身,因为咸鱼和酒。聊就伤神,因为对象不好找,因为对象不好处,因为结婚,因为婚后不和谐,因为孩子太熊。
此时无声胜有声。不搭茬比假客气好。不伤己,也不伤人。
但人在家中卧,祸自天上来。老马刚躺下,小侄女就沿着床头高高摞起的被子,爬到了他头顶。
小侄女叫七七,五岁,和她爹小时候一样无法无天,沾上毛就能大闹天宫。可有一点她比她爹强。七七长得实在可爱。半大的孩子,小脸粉嘟嘟就像小面团,一双眼睛乌溜溜水汪汪,笑起来细细长长,让人忍不住要往年画上瞟,总觉着上面少了个小娃娃。
老马仰着脸,张着嘴,看了眼上方垂着头发的小脸,忍不住瞟了眼堂屋挂的画。
“大伯,我东西掉了。”
老马砸吧嘴,又立刻闭上。刚睡醒迷迷糊糊,只觉着一嘴的咸鱼味。唾沫稠的犹如实质,嚼嚼就能咽了。这样的尊容,笑得再和蔼可亲,也是面目可憎。
于是他不着痕迹地抱起枕头,半遮了脸,咳嗽两声笑问:“七七丢了啥呀?”
小丫头咯咯笑,露出几颗闪亮的小白牙。
“香烟。爸爸不能抽烟,我从他嘴里抢的。”
这是好事,该表扬。
老马把脸从枕头后伸出来一截,尽力笑的更慈祥。“七七是好孩子。”
“可是,香烟掉了。”
她还是笑着,伸出一根白玉似的小指头,费劲的探身,戳在老马嘴上。
老马愣了。傻子一样嚼了嚼嘴里咸鱼样的唾沫。
屁的唾沫,一个烟屁股。
这孩子果然欠收拾。但打狗还要看主人,遑论她还不是普通的孩子。她是老马的侄女,是老马表弟的掌上明珠,他大舅和舅妈的心头肉,外婆唯一的曾孙,还是老马爸妈视若亲孙的大宝贝。
老马又紧了紧腮帮子。嘴里余味缭缭,喉头发紧。他缓缓眯起眼,对上七七弯弯的笑眼。
忽的枕头飞起,一个小人儿被老马探手抓住,倒提在手里。
当年你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还不是被我每天照三顿饭收拾?你一个新出道的小猴子,还想换了新天?
老马朗笑三声,一时豪气干云,打量手里的小丫头。
屁股不能打,不利女孩的教育。小手白嫩嫩又不忍心。老马往上瞧,只见一双小脚丫套着粉红小猪袜,十个小脚趾仍不安分的蠕动着。
这合适。老马眉毛一挑,啪啪就是两巴掌。那十个小脚趾顿时一缩,安分了。
提溜着七七,扔回客厅。无视身后银铃脆响的笑声,和被这小泥鳅复搅起的一堂人。老马施施然回屋,关上门。
躺下,闭眼,被子闷头,耳边的声音就远了。
朦朦胧胧,听见有人哄笑。朦朦胧胧,有钻天猴尖叫着小进云天里,啪地绽出几星流光。
老马觉得身子摇晃起来。轻飘飘,如驾了雾。他低头,看见老老马满头乌发的脑袋。
灯影流转,香风暗渡。老马坐在老老马的肩上,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
脸侧闪着花灯。花鸟鱼龙,神仙仕女。一条红艳艳的鲤鱼,正啄着他的脸颊。
耳边又一阵直入云天的动静。一条又一条五颜六色的鱼儿摆尾,逆着银河而上。霎时春雷一片,星如雨。
孩子的哭嚎突兀惊散了银河。老马身子一沉,眼见着远上天际的花灯飞了起来,越来越高。他手搭凉棚,用力眯起眼,想要看清楚哭声的由来。
人有时不能太清楚。看清了,便如梦方醒。再留恋也失了滋味。
等老马的世界亮了,七七那张糊了鼻涕的小脸,挂着泪,惨兮兮的贴在眼前。
周围尽是人。从左往右数过去,外婆、大舅、小舅、二叔、三叔、四叔和两位舅妈,三位婶子,加上两鬓斑白的老老马和老马娘,一家人几乎齐了。
这围观来的太突然,老马有点懵。张张嘴准备问两句,发觉梦留在脸上的触感不消,反而愈发真实。
上手一摸,一道道滑腻纵横。抬手瞧,干干净净,只留残香萦绕指尖。
老马坐起身,抱起面前抽哒哒的小丫头,把脸伸进人群。背影参差间,老马的脸出现在人群后的镜子上。
嚯,好一张五龟衔尾图。
他瞅见自己整张脸盘环绕五只乌龟,大小不一,头尾相连,皆昂头舞爪,憨态可掬,圆滚滚自有股圆满得意的味道。
最难得五只乌龟虽都是红彤彤地喜色,却红的各有深浅,显出种高深莫测的层次感。
就在此时,弟媳被表弟死命抱着,面如修罗地挣扎进屋。人群立马拦阻。老马看到一只手艰难地钻出众人堵截,做剑指状遥对着小丫头,旋即有怒喝传出。
“七七,老娘是管不了你了。今天就把你送给大伯伯,让他天天收拾你。”
老马眨眨眼,低头望向怀里。一双满含无辜的大眼睛正撞上他的视线。
老马眯起眼,七七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又望过来。两大两小四只眼对视着,一眨不眨。
没一会,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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