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明鱼

我在从忘川游到梵音寺距今已经近百年，一直在在梵音寺门口的大缸里生活，我认识了圆和尚也有六十余载了。

记得他刚来梵音寺是个下雪的天气，我跃出水面，看见他跪在雪地里，老住持把他扶起来，领进内堂，之后再见到他已经是个光头了。

那时候了圆还不算门内弟子，只做些力气活，每天就是扫地、担水，时间长了就知道他叫了圆，他的师兄是这么叫他的。

后来他当上了门内弟子，可以念经文，读经书，但他还是每天都扫地、担水。老住持对他很是满意，说他是块修行的好料子，心静，性柔。

我因每年三伏天都要回黄泉忘川河一趟，冥王每年都要来凡界，每次看到身着玄色衣装的冥王来梵音寺上香，我都知道这厮是来通知我赶紧回去。

孟婆见到我总问我有没有在凡间听闻什么志怪传闻，我在奈何桥下游来游去，回她，只有一群和尚天天念经，晨昏定省，非常准时。孟婆没了兴致，继续调她的孟婆汤。

忘川河之所以叫忘川河，只因为喝过孟婆用忘川河水调的孟婆汤就能忘记前程往事，故取名忘川。

而忘川河水里必不可少的的是赤明鱼的眼泪，我就是一条赤明鱼，是忘川孕育出来的一条鱼，因为双目是红色，身体也呈红色，冥王赐名赤明鱼。

我生于忘川，便也死于忘川，千年更替，生生不息。我的眼泪溶于忘川，孟婆用忘川河水做汤，给每个亡人喝下，然后他们领着牌子过奈何桥转世投胎，每个喝下孟婆汤的人都会忘记上一世的所有事。

我每年都要定期回黄泉一趟，以免忘川水失效，冥王估计每年也是闲的，总会定时去梵音寺通知我。

过了三伏天我又回到梵音寺那口大缸，等到我感受到凡间的阳光，看见了圆一脸震惊的看着我，然后扔下扫把跑进内堂大喊，师傅那条鱼回来了。

老住持心如止水，从不在意我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用他的话来说，世间万物都有其存在的规律性，不必计较它的来去。

那之后了圆每天晨起都会来看我，看我是不是还在。后来了圆发现我总是在近三伏天消失，三伏天结束出现，很是高兴，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发现。

又是不知道多少年

某天冥王又穿着他那件玄色的衣服出现在梵音寺，我知道我又得回黄泉去了。那时了圆站在大缸旁盯着我看，冥王走过来问他看什么。我心想冥王真的很闲，以前就是淡定从大缸旁经过，表示我来了，你快回黄泉去，今天居然有兴致来看我。

“施主，你说这是条什么鱼”

“赤明鱼”

“施主你知道它为什么近三伏天消失吗？”

“不知道”

我心想你这不是问废话吗，他知道也不会告诉你。冥王进内堂上香，了圆没得到答案，走了。

我游到大缸底部，用尾巴拍地面，开了个小洞，一窜身游了进去。

孟婆还在做汤，奈何桥上排了很多人，我在桥下游来游去，那些人就像木偶一样，规规矩矩的排队领牌转世投胎。忘川是个死河，水不会流动也不会少，不管孟婆做多少汤，忘川还是一成不变。

我回到梵音寺，月挂枝头。在黄泉不分白昼，照明的是一颗类似凡间月亮的夜明珠，照亮整个黄泉。

了圆已经习惯我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事，他仍旧每天晨起来看我，然后扫地、担水、念经。

不知何年，老住持在一个大雪纷纷的夜晚圆寂了，梵音寺的钟声响了三下，和尚们匆匆跑到内堂，念经的念经，哭的哭，好不混乱。

晨起时了圆来看我，他问我住持的灵魂会得到飞升去往西天吗？不会，他会去黄泉喝孟婆汤领牌过奈何桥，然后投生好人家。

梵音寺的和尚轮流念了七天七夜的经，最后把老住持抬出了内堂，不知抬往哪去。我本打算回忘川一趟，去看看老住持，但是想到他未必认得我，就索性没去。

后来了圆当上了住持，披上了袈裟，晨起时还来看我，我依旧每年都回忘川一趟。

我在奈何桥下看着那些人，突然想到老住持说的一句话：世间万物都有其存在的规律性，不必计较它的来去。

冬去春来，了圆越来越老，绪起了胡子，胡子也变白了，头发越来越少，不变的是，他还是每天来看我。

我回忘川问孟婆，人都是要死的吗？孟婆笑着说：那不是死，是轮回，人们在世间生活，随着时间长了痛苦堆积，长此以往，轮回就成了他们结束苦难的方式。

我问她，我们为什么不会死，孟婆看着一望无际的忘川河说：我们是黄泉的生灵，一生只做一件事，直到终结，然后黄泉又会出现下一个孟婆和下一条赤明鱼。

又是一个大雪纷纷的夜晚，寺里的钟声响了三下，和尚们匆匆忙忙的跑进内堂，又是一个混乱的夜晚。

第二天了圆没有来看我，和尚们七嘴八舌的说住持死了，我飞快的游忘川河。孟婆很惊讶，因为我向来不喜欢黄泉的阴沉气息，若非必要，我是不愿意回忘川的。

我问她昨夜死的人去投胎了吗？孟婆说可能还没有，我便沿着忘川河岸游着去找，我跃起来看，入目的是满目深紫色的曼陀罗花，看不到更远的人。

我回到梵音寺，和尚们已经开始轮流念经。

昨天早晨了圆还来找我，他说他梦到他圆寂了，他说他及冠入寺，而今已有六十余载。那是他六十年来说得最多的话，也是站得最久的一次，而后他再也没出现。

七天后了圆被抬出了内堂，我不知道他会被抬去哪儿。

我回到黄泉问孟婆，了圆一生都在寺里度过，哪儿来的苦难？孟婆说，人们生来是没有前世的记忆的，但并不代表没有背负前世的罪孽，谁能断定他前世没有罪孽。

我后来没有再回梵音寺，冥王也省了每年去通知我的活儿。我在忘川几百年，孟婆每天继续重复着调汤，忘川河畔的曼陀罗也没有凋谢，我想去梵音寺看看，但是又嫌麻烦，终而到死，都没去过，也不知道梵音寺现今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