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岁岁

作者: 临湖 | 来源:发表于2020-02-05 09:43 被阅读0次
    她曾在树下说,知还啊,你就像谷中的桃树一样。后来桃花落了,听这句话的人也消失了,好像一眨眼,半生就匆匆过去了。

    楔子

    四月桃花落,周慕带着学生去空月山春游,一群人走走停停,穿过郁郁葱葱的山林,最后来到了一棵桃树下。

    这棵桃树是山间唯一的一抹艳色,鸟鸣声从山谷里传递过来,像风吹动水晶穗子的铃铛。“老师,”一个小女孩走过来牵牵她的袖子,“你在看什么?”

    周慕将她抱起来,轻轻闭上眼,“在看桃花啊。”

    合上的那刻她看到了许知还,他的笑总是冒着傻气,那张脸停在年岁里,天真未经风霜,诚恳而不世故,这是她的少年。

    许知还,我想你了。

    年年

    周慕喜欢坐在坐在檐廊下看母亲织毛衫,针是16号的特细针,绒线是托许师母在市里买的恒源祥。线团瘦下去,线衣肥起来,来去之间便记下了日子的长。这长是有记数的,譬如打完一寸宽,不看钟也知道是预备晚饭的辰光了。

    她的世界是江南清屏镇里的一条巷,巷陌深处,青瓦叠覆,也不是高门广户的人家。过了年才不久,大红春联上秀丽的毛笔字还不曾褪色,记着普通人家的心愿: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清脆腼腆,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初始相见。周慕自小与母亲在一起,母亲身体弱干不惯农活,针线活却极好,坐在这梅红的岁月与乾坤之间,两只素手,汤汤的毛线活计从手指间流淌而下,周慕的日子也就如流水般逝去了。

    她那时不过十九岁,正是不经世事的年纪,四月里清明雨,隔壁许师母过来送新做的艾叶糕,她起身来到院内桃树下背母亲新教的诗词。这棵桃树已经很老了,花开的也不如以往茂盛,隔着桃花稀疏的花影,一袭长衫跨进院里,周慕前几日就听到有新的年轻人要住进来的消息,是许师母的外甥,从邻城毕业,被分配到清屏教书,比周慕大二岁,正好住在他姨妈家。

    荒僻了很久的巷落,因为有了年轻人的到来,每早晚“丁零零”的自行车铃声如鸟雀一样使人的心飞腾。

    他样子干净,脸瘦长,眼睛大而亮,微微笑着,有种念书人的颖秀。她扶着桃枝看他,也忘了害羞。不多时许知还便被叫回屋里,母亲扶着竹箩在院子里筛米,问了他姓名、年纪,老家有什么人——其实都是知根知底的,但年轻人也不腻烦,样样微笑着答了。他一走,周慕就责怪母亲唐突。

    “你问那么多作甚?又不是查户口。”她打着手势。

    “我关心关心知还——也奇了怪了,又没有要你听。”母亲笑起来,她竟已很亲切地唤他。

    周慕一甩手进门去了。

    等他第二次来她家,周慕就有意识的冷淡,好像这样就是给母亲证明自己毫不关心的样子。他从学堂回来,弄的满手的墨水,遇到许师母不在家,便上周慕的院子来讨水洗手。周慕也不理他,坐在檐廊下继续给母亲熬的药扇风,嘴一努,意思是:树底下有水缸和舀子,你自己洗嘛。

    “你看看我的手。”他笑着把一双手摊开。

    她想起身去找母亲,但那几日她母亲的身体更差了,起不了床。

    “你过来呀,我又不吃人。”许知还微笑。

    周慕只得磨磨蹭蹭走过来,一只手还拿着蒲扇 ,她用另一只手拿起竹筒舀子,隔得远远的刚要倒,许知还又说:“我上衣兜里有洗衣粉。”周慕只得放下舀子,探手在他的衣兜里找,左边没有,右边也没有。男孩想了想,一偏头:“哦,可能在包里!”

    那里面果然有一小包油纸裹着的洗衣粉。她认真地抻开纸袋倒在他的手上,一点也没有发现自己被捉弄的样子。过会忍不住好奇问,"你这是去教书还是去做工?"

    "批改作业的时候不小心把墨水瓶打翻了。"

    这时母亲从屋里走出来,周慕忙上去搀她,"在邻城教书多好,那的条件可比这强多了,早两年若是钱够,我也让慕儿去那里。"

    "不行,我怎么放心留您一个人在这里呢。"周慕抱着母亲的胳膊说。

    许知还微笑着不说话,等周慕将母亲扶进去,他才凑近周慕的耳边,很小声地说:“我倒顶喜欢在乡下呢。就是变成这里的一片云,一朵花也挺好,春天里走在田野上,看着新萌发的草木,是别的地方见不到的绿。每天傍晚我从学校回来看见天边绛紫色的流云,觉得那些云彩好像在眼睛上流过去,一直流到心里一样……"

    他的声气这样暖,周慕听得入了迷,连药煮开了也不知道。

    许知还回家去了。他洗过手的水洼在树底下白亮亮地形成一面春镜。隔了很久,她还记得微风从水洼上拂过粼粼的样子。

    知还是个活泼的年轻人,脸上常常带着笑。他的自行车常常坏,下班时候坐在门口修车,一边修一边数落零部件,都是些孩子气的话。周慕坐在院子里煎药,听着这巷陌深处的小热闹,忍不住笑,就希望这样的傍晚,这样的春天可以无尽地延续下去。

    有一回他下班早,他们在院门前遇见了。知还推着车子,那日药煎的早,周慕倚门正在把玩一个梨。他笑着同她打了招呼,女孩不搭理。直到他进了院门,她忽然赶上来,手里仍拿着那个梨,也不看他,微笑着把梨抛到他的车筐里。

    周慕的母亲身体不好,她经常要去巷口东边的老药师那里拿药,后来不等她去拿,知还就将药送了来,说是顺路,后来她才知道药房离他教书的小学堂完全是相反的方向,她过意不去,瞒着母亲给他织了一件毛衣,从小母亲就让她专心学业,她的手艺自然没有母亲好,可是功夫总是不差的,再加上快要毕业,学校的事情也没有许多。她这么想着,母亲问她最近有什么开心事。周慕照照镜子,这才发现自己脸上的笑意竟漾了这许久。

    选好针线,从前的钩织样子好像一夜之间过了时,不是太花俏就是太土气。想了半天她索性折了桃枝蘸水,在地上涂抹些新的花边织法。

    这天知还敲了敲她家的门,将一大袋药包递给她,"学里的书本不够了,我去邻城带些过来。要去五天,不能给你拿药了,我就让先生开了五天的药量,你也不用来回辛苦。"

    "五天……"周慕接过药包,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两人就这么彼此站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闲话,已经是上灯时分,许知还看着周慕,女孩的眼睛美好如荷花瓣,薄暮的颜色落到她的衣襟上,似乎倒映着青苔上细碎的苔花。

    五月初放节日假,知还去邻城的第五天,第六天一早周慕起床在门前扫洒,就看见知还从巷口走来。

    他推着自行车,身上只穿件青色衬衫,大概是骑的热,脸颊上起了蒙蒙的细汗,他最珍爱的教案书和外套一起被团成一团垫在车筐里。上面小心翼翼地摆了一枝桃花。

    他将车子停在她门前,她站在青石的门槛上,比他高出一个头。暮春的晨光里有雾霭的朦胧,她在朦胧里望着他,心里叹了一口气,一种满涨的辛酸与微痛席卷上来,像久别重逢。

    她竟以为他不会回来了。

    “送给你。”许知还擎过来一枝桃花。

    “怎么还会有呢?”她抚着花瓣问。

    “空月山上有啊,也是最后一些了,我带你去看好不好?”他很快乐地望着她。

    她从没去过空月山,她自幼起的活动范围不过是这条深巷,这座清屏。母亲的毛衣从巷子里流出去,在俗世生活里热烈地存在着。而她仍一如既往地静止在这巷陌里。

    知还将自行车掉了个头,拍拍后座,周慕坐了上去。

    她觉得自己一生里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桃花。

    自行车停在山下,他们是沿着山间的碎石路爬上来的。越往山里走越清凉,碧色的溪面上落叶交杂,岸边青草郁郁葱葱。红豆杉林密如伞盖。再往上就是竹林,直到踩着密密的松针,他指给她看,说悬崖边的那棵就是。

    她顺着他的手指抬头,目力所及,在苍郁山林之间,唯一的桃树渲染山容,迎着山风纤薄的花瓣斜带一路烟。他们小心沿着陡峭的巨岩走,青苔湿滑,她走得不稳,他便紧紧握着她的手,一直到树下。

    这是春天最后的桃花,独自在无人的悬崖开落。两个人看得有些痴,静悄悄的,许久没有说话。

    周慕说,知还啊,你就像这棵桃树。许知还扭过头看她,她仍然仰着头赏花,世界安安静静的样子,他疑心她并没有说什么话,而是自己心里幻想的声音。

    回来的路上,他们经过春天的田野,温柔恬淡的春光很珍惜地铺在两个人的肩头。他们看过了这样的景色,心里饱满得说不出话来,反而没有来时路上那样活跃。

    回城时已经是暮色徐徐,周慕走进院子,把衣襟上快要落尽的桃枝埋在老桃树底下。她扶着树,想着今晚的月亮这样好,它照着她,也照着隔壁院子的那个年轻人。

    年年岁岁
    岁岁

    在周慕二十岁那年,她第一次去了省城。

    这是邻城在清屏镇办的活动,选举几名优秀的学生去省城参观。她原本不想去,她不放心母亲,也放不下知还,可是学校不停催促,许师母也保证会好好帮她照顾母亲,"省城可是大地方啊,你也快独立了,见见大世面也好。"

    而母亲则摩挲着药碗,半晌方道,"你去吧,左右不过三天,我这你不用担心,若是路过风雨桥,那的景色不错,可以多看看。"话音刚落,周慕疑惑的扭过头,母亲以前去过省城吗?话在嘴里翻了两翻,并没有问出口,母亲意识到自己失言,一阵咳嗽将话盖了过去。

    周慕一早出发,许知还去下乡支教,这次走得远,要在乡下住上几天,她第一回坐上了火车,心底的紧张渐渐消散,取代而之的是一种新鲜的喜悦。火车穿行在山间,晨色里,近山黛,远山轻,一层层褪去如水墨画卷,鸟鸣声如雨水落下。

    到了省城,这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人群,像潮水,灯光恍惚,亦幻亦真。周慕看到了母亲说的风雨桥,桥面在灯饰的点缀下显得妩媚动人。她终于意识到清屏镇的青石巷只不过是这世界上渺小的一个部分,在万花筒般绚烂的风景里,有什么在她心里慢慢生根发芽,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

    回到镇上,周慕总觉得哪里不同了,却又说不上来,从前看那红泥小炉里袅袅飘起的淡蓝色蒸气,就像看着一道宁静的风景,可现在她却对这药味有了些许排斥。

    "省城好看吗?"知还从乡里回来问她。

    "嗯,好看。"她手里拈着朵花,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望着对面的青瓦房,又补了句,"是我没有见过的好看。"

    从前她从没有想望过外面,外面没有她的庭院令人安心。但这次她的心竟第一次不甘起来。

    不过这份不甘没有持续多久就随着她母亲病情的恶化被丢到脑后。周慕靠在床边握着母亲骨节分明的手,心里有种不可名状的害怕,可当母亲看着她时,却从不肯表现,只是笑着,好像第二天她就可以下床了。

    一天母亲精神不错,拉过在床边煮药的周慕,"妈妈好像从来没有和你讲过以前的事还有你的父亲。"

    父亲对于周慕一直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小时候不是没有问过母亲,得到的回答永远是父亲是一名作家,多年前曾在这里教书。其他的事母亲便不肯再提。如今提起,周慕也说不清楚自己还想不想知道。

    周慕望着炉口上似有似无的红焰,不说话。

    "我想有些事也是时候和你讲讲了。"母亲回忆着,"我的家在省城,父母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我二十岁遇到你父亲,当时他只是一个穷作家,空有抱负却无处施展,他天不怕地不怕,文章不过稿,他就不断的修改,我从没有见他放弃过。或许就因为这股倔劲,我情愿抛弃一切和他一路逃到他的家乡清屏,抛弃爱我的父母,朋友,不计后果。我记得他说从此以后,他什么都不怕只怕我离开他,往后的日子虽然穷些,倒也安稳,他继续写稿,在镇上教书贴补生计,这期间我不是没想过和家里联系,一是当时太决绝,二是你父亲不喜欢我和家里有联系,他觉得我要离开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我……"

    周慕用铁钩捅了几下炉子,炉口飞出一片细小的火星。

    "后来你出生了,我也就渐渐断了和家里联络的念头,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你父亲因为投稿不顺,性情大变,开始对我只是态度不好,后来……我怕伤到你就搬到了别院住,他却还是不安生,最后在一个夜里不小心跌进了镇口的池塘……"

    周慕握住了母亲的手。停顿了很久,母亲才说,"妈妈现在也谈不上后不后悔的,只是担心你,是走是留你自己拿主意,我可以把外公外婆的地址给你,还有我写的一封信,他们会为你安排。"她抚上周慕的脸,"慕儿,别怕……"

    眼泪立即汪在了周慕的眼眶里。

    她没有说话,只是靠在母亲的膝上,周围不知哪家传来了一曲江南小调,分明是轻快的节奏,传进她的耳朵里却变的轻柔而沉重,哀伤却又刚强地在暖暖的小屋里回响着。周慕像一只小船,在这绵绵不断的流水一样的歌声中漂流着……

    从开始到结束,这场丧事许知还自始至终都陪在她身边。

    她破天荒的去了清屏镇边上一座破瓦房里请人算命,那人说她这一年,主大灾,失去所有,迎来所有。

    “放屁!”周慕平生第一次爆了粗口,泼了茶水,再扬长而去。算命先生没有和她计较,也计较不动。他一把年纪,成日坐在街边用仅剩的一只眼看来来往往的人事,知道她伤心,知道她不甘,更知道自己不能丢了风度,辱了斯文。他捋着胡子,脸上仍旧挂着笑。

    知还慌忙上前替他擦去脸上的水,不住的道歉,接着去追周慕。

    万家灯火,送日落。

    四野荒凉,周慕站在青石桥上,身边只有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远天似有隐隐的雷声鸣动。

    她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对赶来的许知还说,"我要去省城。"

    周遭一片寂静,她不敢看知还的眼睛,天突然下起雨来,街上行人纷纷逃匿回家,雨水淹没巷里时,这里像一座陷在海浪漩涡中心的岛屿。

    许知还一把将她拉到一处窄小的屋檐下,他说了什么,但暴雨捶打铁皮叮咚,她没听清。风刮得顶棚外焦黄的梧桐叶子簌簌往下掉,檐下电缆盈盈地起伏,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会保护你的!”

    话音未落,熟悉的男式布衫就蒙住她视野。“周慕,”少年周到笃定的声音钻进耳来,“以后我会护着你。”

    被笼在皂粉的清香里,她持续绷紧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雨势逐渐减小,她撩起衣衫看向身侧人,男孩迅疾垂下眼去,一把摁住:“遮好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瞥见对方耳根红透。

    膝盖抵着胸膛时,在沉默与寂暗里,周慕摸到自己的脉搏,那是超乎正常的跳动频率。

    周慕离开故乡的时候,许知还来送她。

    他认真地说:“记住这串号码!”

    周慕认真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冒傻气,天真未经风霜,诚恳而不世故,她蓦然想哭,眼睛涩涩的,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刚下过雨,潮湿的暮色忽然间变得明亮。秋天的晚霞照在他一侧肩上,是温柔到快要满溢出来的,沉甸甸的玫瑰色。

    “让我送送你。”知还说。送她到火车站,摇晃的小巴士停停走走,他的眼就没离开过她的眉。她也越来越贪恋他在她身边的每一刻。

    他好似并不关心她接下来的安排,只是一直问她——那串号码记住了没有?

    他向她保证,那是永不停机的号码,就像他心里有永不熄灭的灯火一样。

    他喋喋不休的样子,聒噪又无趣。她却想趴在他肩头大哭一场。

    临分别的时候,他说:“我等你回来。”

    在这里周慕已经无牵无挂,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株浮萍找不到归处。

    他还不放心,往她口袋里塞钱。不多,是他的一点心意。他还说:“周慕,以后还我。”

    “小气鬼。”周慕听懂了他的意思,眼里噙着泪。许知还不知深浅,居然当真了,忙不迭地说:“其实,是我想见你。”

    “是我想见你。”他又重复了一句。

    一别经年,四年时光倏忽而过。

    这些年,周慕在省城闯荡,只觉得心越来越空。她虚长了几岁,也没挣到钱,穷日子倒是过了很久。日子再穷,她也没有花许知还给她的钱。那青色的钞票放在行李的最底层,给了她奋力一搏的勇气。

    她根据母亲的地址去找她的外公外婆,她知道母亲一直很想他们,很想回家。但是在一座老式的居民楼前却被告知这户人家早已搬走,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她买了一部二手手机,里面只存了一个人的号码,从没有打出去过,他应该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周慕想,怎会真的等她呢。

    她又有什么可让他等的呢。


    "喂?"

    "是你吗…… "

    知还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四点。

    他蹲坐在病床前,看着面前这张苍白如纸的脸。时间仿佛回到了四年以前,他的心猛地抖了一下。

    他真心感谢周慕生命中的这场小劫难,把她带到了他身边。一次不算严重的车祸,在意识丧失之前,她试着打了四年前就烂熟于心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刹那,周慕只觉得万事皆安。只有她知道,许久没有人对她这么好了。

    他在医院照顾了她七天,在她租来的房子里伺候了她二十天,直到她完全恢复。

    周慕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四年里一直在做的梦,他们聊了许多,他带她去菜市场买了颗冬笋加排骨,趁着她大快朵颐的空,知还盘腿坐在沙发旁剥柚子,灯光漫生红晕,柚子籽细小,他眯着眼一点点剔除,耗费心力剥好的果肉却只尝了一瓣:“苦的。”于是他把剩下的柚子塞到她怀里,让她全部吃掉,不许浪费。

    那可是她下午蹲在水果摊前千挑万选看中的战利品,她不信,仔细咀嚼后喊冤:“这么甜,哪里苦啊!”

    看她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小仓鼠,他突然就笑了。

    最近听她有些咳嗽,而蜜柚润肺,不过这些暗藏在心底的小心思他当然不会让她知道。

    吃过了饭,他总是会拉她出去散步,晚风有种酒醉的微醺感缠上来。风打着旋吹过街道,卷起冰凉的香气,远处好像传来苏格兰风笛的声音,像是牧羊曲的前奏。

    他们有些沉默的走着,许知还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她虽不搭话,心底却总有融融的暖意渗延。中途休息的时候,周慕去巷口便利店买了两瓶橘子汽水给他。

    "虽然你说你调到了清屏镇的中学教课,但那里到底不比邻城,以你的水平完全可以去到更好的学校。"

    "在清屏待了这么久,我已经不想离开了,你知道的,我很喜欢那里。"他的眼型笑时弯弯,栗色的瞳仁,眼尾细而微扬。她以前竟不知他右眼角下有一粒细浅的泪痣。

    "后天我就要走了,你要不要跟我回去?"他装作很随意的问。

    周慕的视线,对上巷口倚墙站着的他,她的心里响起几声尖锐短促的哨音。两人遥遥相望,那些支离破碎的时日风化成沙,刮得眼眶酸疼。

    "周慕,我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她慌了神,手中的钥匙掉到地上,她刚刚捡起,对面的人已经来到面前,周慕不说话,今天没有月亮,衬得更安静。安静久了,就有了密度,密度压在她的肩膀上,她顿时觉得奔波一天都不比现在更累。

    “你不是。”她偏过头,“你不是真的他。”

    “为什么?”他的微笑像晴天下面平展开的玻璃纸,没人舍得伸手去揉皱透明的光面。

    “知还,你只是我的童话故事,”时隔多年,她积攒至今的孤勇和爱意,像微弱的萤火涌出身体无法填补的缝隙,“是我的幻想。”

    "是我。"他拉过她的手,让她感受自己手掌的温度,"空月山的桃花开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好吗?"

    "好。"周慕点点头,泪如泉涌。

    许知还爱慕每一年的春天,他还记得这座城镇的小巷里,江南的春天,有一家的桃树下总是坐着一个安静的女孩。 

    他心里爱慕那个女孩很久,可后来发生的变故,他知道自己没办法留她在身边,他能做的只有等待。他的生活一如往常,可冥冥之中又好像从前的人生真的死了一段似的。

    譬如说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在桃树下温柔舀水给他洗手的女孩。

    现在他找到她了,他要带她回家。

    送许知还去车站的路上,他们手拉着手走在街道旁,周慕已经递交了辞职申请,还要留下来办交接手续,知还已经请了太长的假,只能先走。

    黄昏里涂满麦芽糖的颜色,目送他走进车站,忽又跑回来抱住她,"说好了两天,我等你回来。"她笑着点头,踮起脚给了他一个吻。

    深夜十二点,周慕打开冰箱,咕咚咕咚喝下半瓶凉水。灶台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像是妇人的絮语。

    凌晨一点,她抱着毯子坐在檐廊下,盯着对面墙壁上高高低低的树影,就像记忆里的少年,走到青石铺就的小路尽头,推开朱漆半旧的隔扇门,朱门慢悠悠地晃荡着重又合上,轻得像一声叹息。

    凌晨两点,她终于想起自己为何失眠,到今天为止,母亲和知还已经去世整整十一年。

    她以为彼此之间只是隔着一场浩荡春雨,却不知,此一别便是一场人世。

    少年出现的时候,她亦有感应。

    空月山的这棵桃花大片大片的落了,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知道别人看不见。

    “你要去哪儿?”她问他,永远二十五岁的他。

    “回去。”他折了一株桃枝。

    “回去做什么?”她接着问。

    “可能会变成云,或者一朵花。”他微笑,“我已经这么想很久了。”

    风吹过的时候,索性变成雨滴掉下来,或者发出簌簌的声响。

    她走过去,踮起脚亲吻他的额头。她的嘴唇触碰到的,是忍泪的星光。

    “知还,谢谢你陪我这么多年。”

    他终于没能等到她回去,或许他想跟从前一样折枝桃花让周慕看,却不慎跌落,永远睡在了空月山里。

    护城河畔的桃花开了。

    这一年,周慕三十五岁。

    她将车停在护城河边,这样好的春光,不看一看真的浪费了。

    周慕站在河边上,远远地,从桥上走过来一家三口,孩子不过三四岁,正是爱笑的年纪。她看了这家人好一会,直到风吹落桃花的花瓣,她想起了多年前五月的早上,在空月山崖边看到的那一株。

    那还是1998年的春天,很短暂的春天。她曾在树下说,知还啊,你就像谷中的桃树一样。后来桃花落了,听这句话的人也消失了,好像一眨眼,小半生就匆匆过去了。

    可周慕永远都会记得,那是她十九岁的时候。

    那时属于他们的年年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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