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风和日丽,杏花微雨,难得近日没有任务,丹青特意来找叶琅为她绘一幅画像。
叶琅自会握笔便开始学画,他作画无数,可每次作画,都是为了杀人,每次作画,与其说是在作画,不如说是在布局更为恰当。
“你要我为你作画,莫非是想不开,要寻死吗?”
叶琅言语虽然犀利,却是满面笑容,眼光柔和。
丹青乜斜地看了叶琅一眼,笑道:“你呀,难得说话,一开口就是打打杀杀,偏偏又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样貌风度,真是应了那句祸国殃民了。”
叶琅凝望丹青,她今日素颜素衣,比平日更为清新脱俗。
他想摸摸丹青吹弹可破的肌肤,手略微抬起便不着痕迹地放下了——他们是杀手,哪怕一丝半缕的感情,也会是无底深渊。
叶琅不怕死,每次接到任务,他都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可他怕丹青出意外,所以,每次他都会拼尽全力完成任务,确保他们两个人能全身而退。
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童从前厅而来,老远就向叶琅和丹青喊道:“琅哥哥,青姐姐,宗主请你们去前厅呢!”
丹青摇头笑道:“这小鬼头可比你小时候差远了!你在这样的年纪,已经练成画心术了。”
叶琅苦笑道:“似他这样无忧无虑的,比我好多了!”
丹青惊异地盯着叶琅,问道:“你近来总是心不在焉,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叶琅望着丹青,目光深邃,他十三岁开始用画心术杀人,十多年来,他早已经疲惫,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如果不是丹青一直陪在他身边,他怕是早就撑不下去了。
可宗盟有宗盟的规矩,宗主把他们这些孤儿养大,定下了为其效命二十年的规矩,如今年限未满,中途逃离,后果不堪设想。
叶琅向丹青笑道:“没事,有些累而已!宗主还等着呢!”
两人来到前厅,一色的紫檀木雕花桌椅,两个穿着考究的人正在品茗。这样的情形,与任何的富贵之家都无两样。只是,任谁都想不到,两个看似儒雅的人,云淡风轻谈论的事,竟然是杀人!
宗主向叶琅和丹青介绍客人,说:“这位是端公子,宗盟的大主顾!”
叶琅和丹青向端公子施了一揖,端公子细细打量他们,目光围绕着丹青转了又转,半晌才笑着向宗主说:“先生手下果然人才济济,本公子大事若成,必定重谢!”
宗主谦恭笑道:“赏就是了,何必说谢!折煞老夫了!”向叶琅和丹青道,“你们即刻收拾,随端公子起程!”
叶琅迟疑道:“我们的任务是——”
宗主笑道:“刺杀太子!”
叶琅和丹青都吃了一惊,他们虽然杀人无数,却从不招惹王室,叶琅想向宗主问清楚,端公子已经起身告辞。叶琅念头一转,心里有了计较,便和丹青退了出去。
端公子笑意满溢,向丹青道:“未知姑娘芳名?”
丹青应道:“他叫叶琅——”
端公子打断丹青的话,问道:“我问的是姑娘的芳名!”
丹青一怔,面露不悦道:“丹青!”
端公子低声呢喃,笑道:“好一副丹青!你们快些收拾,不要让本公子久等!”说完,扬长而去。
叶琅深知丹青的隐忍,她从不和雇主过多交流,更不用说怒形于色。他推了推丹青的肩头,问道:“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丹青怒气未消,道:“谁叫他对你无礼!”
叶琅一愣,只言片语竟然如一双纤纤素手,温暖而又牢固地抓住他的心,令他情愿一生都沉溺其中,再不想离去。
贰
一路驱驰,叶琅和丹青随同端公子一行人到了京城,他们在一座大宅前下马,叶琅抬头望去,门上匾额刻着“敕造端王府”五个大字。
端王,当今皇贵妃的独子。皇后仙逝,后宫中以皇贵妃为尊,太子虽然地位尊崇,可没了后宫的倚仗,纵然规行矩步,总会有些流言落入皇帝耳中。
时日渐长,皇帝对太子逐渐冷淡,命他搬出了皇宫,回太子府居住。
日前,太子最爱的侍妾殁了,太子虽然表面风平浪静,但每每于夜深人静时,便借酒消愁。
叶琅听端王讲完太子的事,不解问道:“太子已经不得皇上属意,现今又沉沦不振,王爷为什么还要我们动手杀他呢?”
端公子,不,端王冷冽笑道:“皇后死了,父皇也不信任太子,可太子还有一个手握重兵的舅舅王延世。”
丹青问道:“那我们直接杀了王延世不是更省事?”
端王注视丹青,目光灼灼,嘴角线条却柔和,笑道:“王延世可是个难得一遇的将才,本王可是爱才之人!”
端王言语暧昧,举止失措,丹青不愿多言,回头看着叶琅。叶琅隐忍不发,问道:“王爷有什么安排?”
端王把目光从丹青脸上移开,平静说道:“明日是太子那侍妾的尾七,本王会以凭吊为名,带你们入太子府!”
一件狂风暴雨般的阴谋,端王竟然说的这样平静,似乎在说一件寻常小事。叶琅从其脸上看到了熟悉的神情,那是杀手才会有的冷静与漠然。
翌日,叶琅和丹青跟随端王见到了太子。叶琅感觉他看到的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被华丽衣服包裹的行尸走肉。
毫无生机与活力的太子,与气势磅礴的端王,如果由叶琅来选,他也会选择由端王继承皇位。
太子手捧灵位,将刻在其上的“绿云之位”,一个字一个字地抚过,凄然说道:“绿云走得突然,本王竟然从来不曾想过,为她绘一幅画像。如今纵有千番思量,竟然无物可依凭。五弟说你们能绘出本王心中所想,就有劳你们把绿云画出来吧!”
太子已经提前命人准备好了纸笔,叶琅取出行囊中的颜料在案上一一摆好。丹青把伏羲琴放在几案上,试了下琴音,皓腕轻抬,纤指轻舞,一曲《安魂》泠泠而出。
叶琅浅润狼毫,寂寥数笔,一位素雅的美人盈盈立于纸上。太子注目画像良久,看其样貌似像绿云,又有些不像,正恍惚间,美人忽然自画间飘飘然落于地上。
太子细看来,果然是绿云,把她紧紧抱着,潸然泪下,大哭道:“绿云,我虽然身为太子,其实如履薄冰。母后薨逝后,更觉得步履维艰。父皇多次申斥,如果没有你时时宽慰,我早就撑不下去了!如今,连你也舍下我去了,这繁华人世,这苍茫天下,于我而言,只剩下无尽的煎熬!”
绿云嫣然一笑,一如在生之日,柔声说道:“妾与太子已经是两世人,本不欲惊扰太子。今日太子请来能人异士召唤妾,妾感念太子深情,特来接太子同去仙境,永生相守!”
太子喜出望外,忙携了绿云的手,催促道:“我们这就走!”
绿云阻拦太子,说道:“太子身系天下,如今贸然离去,于皇上于天下都没有交待,实在有负皇上平日的重托!”
太子略踌躇,恍然道:“本王写下遗书,请父皇立五弟端王为太子,请舅舅尽力辅佐五弟!”
一旁的端王只看到太子对着画像自言自语,时而哭泣,时而喜悦,及至听到太子说要立遗书,请求皇上立他为太子,更有遗命,命王延世辅佐他,大喜若狂。
叶琅与丹青能看到太子所见的幻像,所以他们能体会太子的深情。往常所杀的人中,也有痴情者,却从来没有人如太子这样情深,江山与美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选美人。
丹青抚琴的手不停,眼中泛红,叶琅轻叹一声,在丹青身边坐下,双手按在琴弦上,琴音突然由清幽转为激烈。太子此时已经写完两封遗书,紧抱着绿云的画像,嘴角渗出血迹,慢慢倒在地上。
叁
太子哀思过重,竟然吐血昏迷,太医诊治数日,也只是保住其性命,此生都会永久陷入昏迷中。
叶琅和丹青从路人闲谈中听到太子的消息,丹青颇为伤感,问叶琅道:“咱们从小在一起,你学画,我学琴,宗主虽然管束严厉,那些时日倒是闲适自在的。如今年纪渐长,每每看见生离死别,心里总有些不忍——叶琅,你说,咱们还能回到从前,我纯粹地弹琴,你绘寻常的画——”
叶琅深知丹青的伤感因何而起,不是为了太子,而是为了他们自己。杀手不能有感情,一旦有,就是万劫不复。可叶琅和丹青,在不知不觉间,都已经到了悬崖峭壁边缘。
刺杀太子前,叶琅便有一件事放在心上,那日,恰逢宗主召唤他们,叶琅想借此机会求宗主成全。
前厅陈列的十几个大箱子,箱盖全都敞开着,里面的珍奇宝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宗主指着箱子,向叶琅和丹青笑道:“这些是端王爷的赏赐,你们挑选自己喜爱的留下,或是留下两箱,其他的,分给师兄弟姐妹们,也让大家沾沾你们的荣耀!”
丹青扫了一眼,不屑一顾地走开了。叶琅向宗主恳求道:“宗主,叶琅不要这些赏赐,只想求宗主一件事!”
宗主见其郑重其事,敛了笑容,问道:“什么事?”
叶琅跪求道:“求宗主念在此次刺杀太子的功劳,放丹青自由!”
宗主目光凌厉,问道:“你们想走?二十年期限不到,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叶琅回道:“只求宗主放了丹青,叶琅愿意继续为宗主效力!”
宗主眯着眼睛,劝道:“叶琅,你是我最得力的弟子,我不想和你反目。丹青,她走不了!端王的聘礼稍后就会送到!”
一席话比立于悬崖峭壁上更让叶琅绝望,他没有想到,宗主竟然会连自己的弟子也出卖。
叶琅愤然说道:“端王虽然是王室,也只是我们的主顾,为了讨好他,不惜出卖弟子,恐怕会令宗盟上下寒心!”
宗主脸色阴暗,厉声呵斥道:“你懂什么!虽然近二十年来,宗盟在江湖中有些地位,可也树敌无数,如今端王愿意拉拢,我们有朝廷做靠山,才能免除后顾之忧!”
叶琅绝望之下,暗暗筹划着要带丹青私奔。可宗主先下手为强,竟然不声不响地命人将丹青绑到了京城,更派人严加看守叶琅。
叶琅的武功在宗盟是数一数二的,所以,他轻而易举地潜出宗盟,一路追逐到了京城端王府。
端王府守卫森严,叶琅不敢硬闯,于王府后墙跃上屋顶,自上而下寻找着丹青所在。王府房屋有千百间,叶琅实在不知道该从何找起。正踌躇间,一阵琴音传来,叶琅跟随琴音到了一处院落内。
院内杂植奇花异草,有一小小水潭,水面上莲花半开,水下锦鲤悠游,如果不是端王坐在其间,叶琅真以为这是寻常人家的花园。
“你来了!”
端王手抚伏羲琴,泰然自若地问了一句。
叶琅一眼认出,端王弹奏的伏羲琴,正是丹青平日所用的那张,心头一紧,急忙问道:“丹青在哪儿?”
端王手指一滞,琴音戛然而止,他手抚琴弦,寂然说道:“丹青就在这儿!”
叶琅先是不解,随着端王的手指在琴弦上来回摩挲,他发觉琴弦的颜色过于暗淡,心头如被重击,哽咽不能语。
端王自顾自地说道:“丹青实在太傻,本王答应登基之后封他为皇贵妃,她也坚持要走——”
叶琅愤怒异常,大吼道:“是你杀了她!”
端王平静答道:“不是,她是自杀的。她用琴弦崩断了手腕,血全都浸入琴弦,竟然没有一滴滴在地上——”
叶琅听到此言,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行囊中掏出画笔和颜料,挥动画笔,凌空做起了画。最为奇异的是,那些颜料竟然停驻在空中,没有一点一滴落下。
片刻后,空中出现了一副美人图,栩栩如生,分明就是丹青!
肆
叶琅凌空绘制出丹青的画像,最后一笔才收,伏羲琴琴弦忽然剧烈抖动起来,七根琴弦上如水柱般射出七道血光,悉数注入美人图中。
血光一入美人图,便如人体血脉,流遍美人全身。数次循环往复,琴弦上不再有血液射出,美人图中的丹青突然迎风而长,血肉肌肤分明可见。不多时,丹青竟然呼了一口气,从空中飘落到地上。
叶琅含泪而笑,说道:“你回来了!”
丹青灿然笑道:“你来了!”
端王见此,瞠目结舌,不禁赞叹道:“实在太神奇了!”
宗主此时带着王府众多侍卫冲入院落中,将叶琅和丹青重重围住。
端王难掩狂喜,说道:“叶琅,你复活了丹青,本王可以免你一死!你走吧!”
叶琅护住丹青,毅然说道:“没有了丹青,纵然留下性命,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活不活着又有什么区别!我既然来了,就不会留下丹青!”
丹青紧紧挽住叶琅的手,动情说道:“叶琅,只为这一句,纵然万劫不复,我也无怨!”
宗主劝叶琅和丹青说道:“叶琅,你的画魂术虽然精湛,丹青毕竟与活人有异,一具没有呼吸心跳的人偶,你真能对她一生不渝吗?”
端王脸色大变,大喊道:“你说什么?你告诉本王,叶琅不但会画心术,还会画魂术,他能复活丹青,怎么会是一具人偶?”
宗主嗫嗫嚅嚅地说着什么,全都被端王的咆哮声淹没。
叶琅趁着众人不注意,闯入端王身后的房屋中。床榻上,丹青阖目而卧,脸色虽然苍白,肌肤却十分鲜活,并不像已死去多时的人。
叶琅从怀里掏出一粒丹药,喂给丹青,不过须臾,丹青慢启双目,竟然真的活了过来。
叶琅将丹青抱起,冲出院落。此时,所有人都关注着端王的怪异行为,叶琅轻易地跃上房顶,不多时,便消失在重重叠叠的琉璃瓦间。
数日后,京城郊外,太子简装轻从站在一处偏僻路口。远处有两骑飞奔而来。
两个人到了太子面前停下,翻身下马跪拜。其中一人说道:“回殿下,宗盟的事已了,全盟上下愿意归顺者皆安排妥当,宗主及反抗者皆已格杀!小的奉命寻找叶琅与丹青姑娘,并未见其踪迹!”
太子此时虽然一身布衣,周身气度雄远豪迈,远非当日形容枯槁的痴情子可比。太子挥挥手,叹道:“罢了,由他们去吧!本王原本想重赏他们,以彰其当日的救命之恩,如今想来,大概他们也不会在乎那些功名利禄!”
某处山间,叶琅和丹青正在忙着搭建木屋,两人虽然是粗布短衣,可面色红润,眼带笑意,一副自在安宁的神情。
丹青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和太子定下的瞒天过海之计?明明是对太子施画心术,却变成了对端王下手。端王还自鸣得意,以为自己大事已成,却没想到,自己成了瓮中之鳖!”
叶琅微微一笑,说道:“初到端王府那夜,我便去过太子府了。原本只是习惯,提前去探探路,没想到,看到太子月夜长叹,既有悲天悯人的仁厚,也有抱负难展的苦闷,更有对绿云逝去的感怀。四周无人,太子不用伪装,显见得是真情流露。于公于私,我都会帮助太子!”
丹青微蹙蛾眉,问道:“于公,是为天下,于私,是为什么?”
叶琅笑而不答。
丹青看叶琅神情,会心一笑,向叶琅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去了呢!”
叶琅欲言又止,小念头一转,故意坏笑道:“我原本也不打算去,可转念一想,你原本是诈死,万一我不去,你过了时辰活过来,岂不是要吓死别人?”
丹青粉面含春,啐道:“原来你是为着别人去的!”
叶琅坏笑道:“可不是?都是为着别人!我不怕被宗盟追杀,不惜用画心术迷了端王的神识,不屑俗世繁华,在这青山绿水间隐居。都是为了别——人——”
丹青心花怒放,含羞笑着捶叶琅,叶琅趁势一把揽入怀中,故作感慨地说道:“现在,总算是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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